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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分類:行業(yè)應用 發(fā)布日期:2024-10-23 瀏覽次數:4

  基本信息

  

  書名:沉沒的西雅圖

  出版社:現代出版社

  作者:常羲

  內容介紹:

  《沉沒的西雅圖》一書,描繪了一群90后中國留學生在西雅圖的生活群像,海風和CJ差速鎖哪個好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在美國的荒涼小鎮(zhèn)的大學里經歷著焦灼、糾葛的留學生活。

  小說以發(fā)生在西雅圖的一樁謀殺案作為故事主軸,通過多視角敘事,引出紛繁復雜的死亡謎題。中國留學生的意外死亡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情事海風和CJ差速鎖哪個好?是自殺?還是他殺?誰將成為揭開疑云的人?這不僅僅是一部小說,更是一部體現當代90后留學生日常生活的真實記錄。

  作者簡介:

  常羲。1994年出生于遼寧沈陽。在美國攻讀導演專業(yè)。

  作者文筆以細膩、奇幻見長,讀者沉浸于豐富的故事情節(jié)的同時,還能享受到文字本身所具備的韻律感。21歲的常羲,以自己的留學生活為背景,用兩年的時間,苦心記錄創(chuàng)作了長篇處女作——《沉沒的西雅圖》。

  2008年曾先后在春風文藝出版社《布老虎青春文學》期刊發(fā)表短篇小說《空與秋波祭逝川》《煙火調》海風和CJ差速鎖哪個好;2012年作為長江文藝出版社《文藝風賞》7月刊推薦的“文藝先鋒”發(fā)表短篇小說《李香蘭》《西貢小姐》。

  書摘正文:

  沉沒的西雅圖

  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尸體 / 1

  派克街口的卡門 / 6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 / 53

  和我跳舞吧,洛麗塔 / 115

  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 / 167

  船歌 / 212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 257

  俱邀俠客芙蓉劍 / 283

  尾聲 下個日出未曾到來 / 315

  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尸體

  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尸體

  【鬼】

  而今我站在父親的海邊,英雄與丑角同歸于盡。波濤洶涌,無邊無際。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海風灌進我的脖子里去,泛起來的泡沫就像個大酒瓶。天空高遠而蒼涼,但沒有什么好欣賞的。12瓶老雪花之前我就說過,老天欠我個長生不死。這家伙總是,太頑皮。

  差時癥這病對鬼來說是真實存在的。前兩年那《李獻計歷險記》不知道是誰拍的,提到這我就害怕,想都不敢細想。西雅圖的人群漫無目的,走過來又走回去,走一圈兒就老十歲,打開一扇門后面就是一輩子。時間慢得深不見底??諝饫锒际怯旰蟮匿P味兒,我蹲在海邊的烤螃蟹店門口思考一些嚴肅的問題。比如別的鬼都去哪兒了,鬼得了病該找誰治。螃蟹個大,肥膩,營養(yǎng)價值是雞肉的6倍,剛一出鍋香味沸沸揚揚,四面八方的孤魂野鬼都圍過來,棕眼睛黑頭發(fā),泡在螃蟹味里等著了悟生死。

  時間慢得深不見底。有時候我覺得我的時間被哪個孫子扭曲了,同一天在無限循環(huán)。被淋得老年癡呆的太陽永遠都不會腐爛,小學生的作業(yè)永遠都寫不完。我身邊的鬼伙伴們都像是在雨里泡了好幾百輩子。一起長長地嘆一口氣,整個城市的大霧十年不散。坐得時間太長的傻×就變成濕漉漉的水汽,一縷一縷的,撈都撈不上來。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可以去學陳年老屌絲混日子。老了當些看大門的老頭,霸占所有政府機關、居民住宅區(qū)的樞紐地帶。下象棋,吹?!粒濐澪∥?,找不著一個跳廣場舞的老太太搞黃昏戀。天色一黑就集體窩在收發(fā)室里,裹著棉猴,蹲在電暖爐旁邊,對著網頁游戲上長發(fā)大胸的貂蟬抹眼淚,感覺自己一輩子活得像條狗。

  以前我們這兒有個家伙叫金尚寒,也是個陳年老屌絲,從來不出家門,高深莫測,仇恨社會。我從來沒見過他,只要一打開微博就能看見他激情澎湃地罵政府。罵美國政府,罵中國政府,一罵就是十幾條,屏幕都放不下。有一年他剛從國內回來,可能是成績太差,被爹媽融了十幾頁符文,想不開,一咬牙就自殺了。做飯開了火一直沒有關,家里就他一個人,故意的。

  后來這老炮沒死成,被救回來了。學校領導認為他的室友肯定非常害怕,于是大手一揮,給了他們一個學期4.0的GPA。連在他家打牌吃飯看熱鬧的幾個群眾都算上了。這事兒發(fā)生之后,人人和微博上開始流傳幾篇文章,“教你如何殺死自己的室友”,“美國十大爆菊街,想拿綠卡的親都進來看看吧”。

  這時候學生會干部們一看形勢不對,急忙站出來辟謠。很快金尚寒那幾個室友自己都不相信學校曾經發(fā)給他們4.0的GPA,一個接一個出來做證,說自己是考出來的4.0,五星雙冠,童叟無欺。時間長了也就沒人想砍死室友了。但是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十分惋惜,又開始罵天罵地。

  為了解決大家莫名的仇恨,我一直覺得我死的時候應該主動讓大家慶祝三天。掛大紅燈籠、放鞭炮,誰想來誰來,別折騰人。吃完飯之后大家捧著成績單,紛紛來給我獻紅花。遺像的底兒上放一張綠卡,代表我對留學生做出的杰出貢獻。但是這一天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準備。我在葬禮上看著黑壓壓一片的人群,聽著神父沉痛哀悼我的一生。這輩子沒聽過這么多表揚的話,我自己都覺得死的不是我自己了。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就是蘇鹿沒跟著別人一起號啕大哭。外面下著雨,一片嘈雜聲里她看著特別清楚,頭發(fā)、眉毛、眼睛、心跳,都像是用鉛筆勾了邊一樣,一絲不亂。

  不對,她好像根本就沒進那禮堂。時間過得太久了,幾十天,一百年,五千年,一路上雨聲喧嘩,我也記不清了。

  蘇鹿這種小孩兒總覺得我懂她。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其實我的思想境界和李毅吧那些打死也不會為她作品掏錢的屌絲們沒什么區(qū)別。我只想看著她,為她找一處房子,春暖花開,最好離大海遠點兒。我和小沈陽一樣,一看見大海就想吐。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小伙伴思想境界都達到了她這種層次。比如簡意澄,只要我想跟他愉快地玩耍一會兒,他一定會把手里的紙杯、鼠標、瓶蓋兒,噼里啪啦全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聲號叫,嘴里還念叨著你別逼我你給我走吧。每當這個時候我都一邊應付著說你把昨天ENG101的作業(yè)借我我馬上就走,一邊覺得有的時候娘炮還真沒姑娘膽子大,很多事兒和性別沒關系。后來跟他同居的那個飯館小老板幾乎被她嚇成了半身不遂,摸著他的頭發(fā)顫顫巍巍地安慰他說這兒鬧鬼真的鬧鬼我們立刻就搬家。

  其實我沒想嚇唬他。嚇人的方法多得是。作家們早在我生前就在鬼故事里編排了無數種方法,窗外飄著,床下躲著,半夜霸占誰家的電話線路給他們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講故事。實在待著沒勁了我會跟在一個姑娘身后,通常是中國香港的,有時候是小日本,踩在晃晃悠悠的電線上,陪她們走過漫長的夜路,拂過她們頭頂上沙沙作響的樹葉。樹葉被路燈照得翻起半邊,一半黃一半白。

  而今我站在海邊,礁石是骨骼,海浪是喧響的血液。漸行漸遠的潮聲是老朋友的呼喚,海濱口音,夾著粗糙的鹽粒兒??傁胫枢l(xiāng)在哪兒的人都客死異鄉(xiāng)了,所以我從來都四海為家。這兒是個不錯的地方,適合妖魔鬼怪,一睡萬古荒涼。睜開眼睛還能看看沙灘上走過來的姑娘。老天愛開玩笑。我待在這兒,可能十萬年長出雙手,再過十萬年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煉丹爐里熬五百年,五行山下磨五百年,等到你忘了有時間這回事兒的時候,就能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

  雨水當頭淋下,整個西雅圖的破孩子們都被雨淋得四處亂跑,一年之前也是這樣。國慶節(jié)剛過,村里的人民都收拾齊整進城看煙花。那時候還沒人知道他們身邊的裝×犯會因為躲一個慌不擇路的毛頭小子掉下山道而名揚天下。三兩杯酒,五六碟小菜,水天一色,滟滟隨波。月亮糊在天面上,像張油紙上的破洞。我剛同江琴捕魚回來,褲腳濕淋淋的,撒下一地活蹦亂跳的螃蟹。過了春還有夏,過了秋還有冬,日子長得望不到頭。那是二零一三年的秋天,水冷蟹肥。二零一三年的秋天,濕咸的海風吹過來,就像一張流淚的臉。

  派克街口的卡門

  派克街口的卡門

  【蘇鹿】,2015

  7月4日晚上,我們這兒鬧了場命案。有個叫艾倫的學生死了,尸體掉進了山崖。現場沒有任何目擊者。關于這件事兒,我就只知道這么多。那天是國慶日,我們都在西雅圖的海邊看煙火,所以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一起謀殺還是僅僅因為酗酒釀成的悲劇。

  這件事我知道得很晚。第二天我去上課的時候,學校里幾個消息靈通的學生已經連人人上的訃告都寫好了。那天的天氣很差,云層混亂而污濁,整個西雅圖地區(qū)迎來了罕見的暴雨滂沱。大雨把村里的窩棚,樹葉,市區(qū)的鋼筋鐵骨,派克市場,華盛頓大學,都澆上了一層氣勢磅礴的腥味。這種味道像從海底席卷過來,啪嗒啪嗒地打在黑色的雨傘上,打在皮革和棉布上,打在學校大理石的花磚上,把整個世界用倦怠和疲憊籠罩起來。我聽到警察一次一次地撥打我的電話,才想起我是他在學校的緊急聯(lián)系人。我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路邊,回答:“是我,我是蘇鹿。”

  現在我站在圖書館的臺階上,四周的空氣里沁滿了沁人心脾的花香。黃昏非常涼,雨聲昏悶細密,打在無數小磚屋的屋頂上像一場清醒的長夢。兩個警察一前一后地站在我面前撐著傘,燈光明凈,頭發(fā)花白。

  “你的名字是蘇……蘇鹿。”看起來更加年老一點兒的警察攤開手寫板,翻著一沓一沓的記錄。鉛筆劃動的聲音在雨里空落落的回蕩?!白詮?月4日我們在寶佛麗市西丁山后發(fā)現了你朋友的遺體,一直沒能和你取得聯(lián)系。據其他的學生說,事情發(fā)生的那一晚,你正在從西雅圖市區(qū)回鎮(zhèn)上的路上。”

  “是的,先生?!蔽伊晳T性地摸到口袋里的圓珠筆,扣動著開關。這聲音聽起來令人煩躁不安。

  “你知道他在深夜里一個人跑到郊外去想干什么嗎?”老警官睜大了眼睛。他的眼球布滿血絲,像塊沾滿了血的破油紙?!鞍赴l(fā)現場還有個來自中國云南的學生。他說死者當時也喝醉了,不過你的另外一位同學剛剛指控這位學生一級謀殺?!?/p>

  “我不知道,先生。或許他們想去郊外看看月亮?!蔽倚÷暤鼗卮?。那天晚上的月亮發(fā)紅,就像他的眼睛一樣。

  “很符合邏輯。”老警官幾乎笑了出來。他看看我,又看看地面。“現場并沒有什么肇事的痕跡,根據我們的推斷,這名叫艾倫的學生有很大的可能是死于意外——但按慣例我們還是得調查一下,以排除自殺的可能?!彼蜕砗蟮呐僖馕渡铋L地對視了一眼,“恕我直言,我們聽說艾倫在最后的日子里情緒不大穩(wěn)定?!?/p>

  “這不可能?!蔽覉詻Q地搖了搖頭,但一種深深的恐慌從我的血管里涌了上來。我抬起頭?!拔乙恢闭J為他是個很活躍的人,經常舉辦各種宴會?!?/p>

  他死前的日子寄住在另外一個同學家的客廳里,用塑料布簾子擋出一片隔間,頭發(fā)擋住眼睛,渾身都是潮濕的煙草味道。像是一張上個時代被水泡的發(fā)黃的遺囑。但我始終覺得這只是一個巧合。我知道那天晚上之前發(fā)生了什么。在那個真正危險的時間點上,沒有人會選擇自殺。

  “噢,我們只是問問?!崩暇儆衷谖募A上刷刷地記下幾筆?!敖Y合現場分析,我們的看法可能已經達成了一致。格雷佛理地區(qū)的路燈壞了,由于下雨,艾倫在看到那片懸崖的時候已經晚了,來不及剎車。他墜落之后當場昏迷了過去,而后車廂開始燃燒……真是不幸。”他惋惜地搖了搖頭,示意他身后的女警員準備離開。

  “等等?!蔽彝白吡藥撞?。“那個云南學生姓簡對嗎?”直覺告訴我,如果這些事情再不說出來,就再也沒機會了。“如果這件事和簡意澄有關,你們應該重新調查一下,考慮謀殺的可能性?!?/p>

  老警官回過神來看著我。西雅圖的夏天靜靜地吸了一口氣,吐出來潮濕的雨氣和樹木的味道?!昂喴獬魏退呐笥褌兘洺T诜孔永锞郾娢舐椋瑫兎钩?。我們曾經舉報過許多次,但從來沒有人相信我。他表現得一直像個好學生?!?/p>

  可能這不是真的??赡芩麜谝粋€陽光明媚的午后,看他的朋友打牌。但是我的語速越來越快了,“他曾經說我們都不配在這兒。他仇恨我們。”簡意澄是個混球兒,但他不會得罪所有人,他可能只是恨我而已。

  “在國慶節(jié)幾天之前,簡意澄還和艾倫通過話。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他曾經問過艾倫,你選擇道歉還是選擇去死?”我心里在無動于衷地笑?!熬?,你們會好好調查的,對吧?”

  我希望世界上還有人和我一起調查事情的真相。我不希望只剩下我一個人追查兇手,全世界的人對著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把多年積壓在庫里賣不出去的同情心一股腦兒地甩到我臉上,好像我是個看多了柯南的瘋子。

  雨水嘩啦一聲落下來,把整個世界灌滿。那個女警官的話幾乎被淹沒在了雨水里?!拔覀儠φ{查的。天色很晚了,你的朋友會來接你嗎?”她擔憂地看了一眼遠處的街道,山毛櫸樹青綠色的葉子濃得暈成一團。疾風擠過樹縫,其聲如泣。

  “我沒朋友。”我從臺階上站起身,兩個老人對視一眼。我面帶微笑地目送他們遠去,然后彎下腰拾起包。拉鏈壞了,里面的錢包、手機、卷子,嘩啦啦地撒了一地,幸好那些人已經走遠了沒看到。雨氣深重,空氣里都是濕淋淋的味道,太陽還沒有徹底地沉下去。馬路上汽油的味道混著雨水,往四面八方流動。一陣風吹過來,樹上堆滿了陳舊的暗綠。垂垂老矣,滿目荒涼。我才發(fā)現我的頭發(fā)已經這么長了,好像是荒山上蓬茂的野草。

  很久之前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我的老友林家鴻找到我,說因為不滿室友每天打LOL用榔頭把插座砸了,問我這兒還有沒有空房間。那天我叫了一份意大利面、幾塊雞翅,和他相對而坐,不知道說什么,只能相視苦笑。這么一笑,就過了三年。

  【梁超和葉思瑤】,2015

  那天晚上小鎮(zhèn)停電了。煙抽得剩下最后一顆。車上的雨刷器壞了,天光微明,雨氣滂沱。樹,白色的小房子,一團漆黑的加油站,都灰蒙蒙的。思瑤越過車窗,呆呆地望著雨里很遠的地方——其實她什么也沒有看。我昨天才見過她,所以記得她。她是我在美國小村里的最后一任室友,和我什么關系都沒有。我永遠不會愛上學習好的姑娘。她們太喜歡自作聰明。

  “停電了,商店不工作?!奔佑驼纠习迮咨挠昱?,用力揮舞雙手,好像精神病患。路上空無一人,讓你覺得這個該死的地方肯定是被眾神遺棄了。雨水就是幸存者們淋下來的血肉腦漿,路上尸體橫陳。

  我記得從前思瑤跟我說,有一個夏天她是在西雅圖度過的。當時的室友在整個學校的留學生里聲名赫赫。許多接機送站,迎來送往的事情都是他來辦。他們就一直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有時候不想回家,就在Crab pot里面點一大鍋滿滿的螃蟹坐一個下午,看著太陽慢慢地沉下去。

  這鬼地方竟然會有太陽,聽起來倒是不錯??上覜]經歷過。最近我常常在忘記事情,記憶像被雨澆過的野草一樣亂成一團。從前我習慣把遇到的人,發(fā)生的事兒都用手機拍下來。自從我上一部手機丟失以來,這個好習慣也被我放棄了。

  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這個毛病只是一般的臉盲癥——記不得日瓦戈醫(yī)生的人名,記不得剛讀過的課文的內容,記不得點頭之交的長相。其他的小伙伴也都這樣。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和同學講我們班身高一米四九的班主任在糾纏班上一個富二代的爸爸,同學眼睛發(fā)直地看著我,然后給了我一拳——原來我說的那個富二代就是他。

  這不影響學習,至少在國內是這樣的。因為比其他同學更熟練的筆記和清晰的短期記憶能力,我在期中和期末考試的時候經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成績。來到這兒了就不一樣,我順利地在兩年里掛了十多科,更悲哀的是有的時候我丟了課程表,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幫我簽到。

  那么從哪兒開始呢。我握緊方向盤,右手慌亂地摸著打火機,摸了好久都找不到。思瑤把打火機往我腿上甩過來,火苗在潮濕的車里咔嚓一聲亮起來,悠遠蒼涼。

  簡意澄。對,簡意澄。我盯著手里火機上黑人哥們兒夸張大笑的臉。我的時間消耗在找東西,費盡全力地整理被自己弄亂的筆記,對著手機照片來辨認身邊的人上。但我不會忘記簡意澄,我的朋友。他是個基佬,因為這個,別人不喜歡他,他只有我。

  雨水滲進來,打濕我半邊衣服。我把煙頭彈出去,順著雨水畫出一個絕妙的弧度。幾個醉醺醺的黑人從一片住宅區(qū)里走出來,亞洲小哥們兒站在小區(qū)門口的彩旗下搔首弄姿。前面一輛沃爾沃吱呀一聲踩下剎車,對路人比出中指。

  “他們這些人在這里干什么,影響交通。”我問思瑤。其實我只是想弄出點聲音而已。

  “前幾天的案子。”思瑤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雙眼平靜無神,看向前面很遠的地方,“現在語言班的亞洲小哥們兒每天都不老實,成群結隊地到黑人住宅區(qū)里散步,想拿免費綠卡?!?/p>

  我偏過頭去看著她。她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是那個樣子,恍恍惚惚,臉色青白,披著大外套好像是一個一字一句詛咒敵人部落的女巫。聽別人說她曾經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回國休養(yǎng)了好長一段時間——她以前是個漂亮姑娘。不過我想象不到她漂亮的時候,這件事可能只是我記憶的誤差。“你在懷疑她吧。”思瑤低下頭去,一邊玩弄著衣服上的繩子一邊補上兩個字,“蘇鹿。”

  黎明非常涼,涼到窗戶上浸滿了薄薄的霧。地面也滑,輕輕踩一腳油門,大雨就像一塊厚重的玻璃被我撞破,滿地都是亮閃閃的碎片?!安粌H是你,警察也在懷疑她。蘇鹿和簡意澄不共戴天,這兒的人都知道?!彼棘幮ζ饋?,“在這個時候做這種事兒,我看她也是不想活了?!?/p>

  Slash的聲音隔著音響灌滿車廂,你看起來變了不少,但仍是我所愛慕的人。失去愛情但我至少可以回憶從前?!拔乙恢币詾樗麄儌z打架就是小孩兒鬧一鬧,過兩天就好了?!睂嶋H上我已經記不得他們倆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印象里蘇鹿是個風光的姑娘,并且目中無人。和簡意澄一樣,做事兒都充滿了孩子氣。

  雨氣涌進車廂,四周浮起了一種危險的寂靜?!靶『⒆郁[一鬧?他們都希望對方去死。”思瑤歪著頭,靠在車窗上,動作有點稚氣,像是個偷了媽媽口紅的年輕交際花。我覺得我能想起來蘇鹿都做了什么事兒,不過得給我點時間?!熬蜎_著簡意澄造的那些謠,我都看不下去?!?/p>

  簡意澄總是亂說話。我們有時候開他的玩笑,他自己也跟著我們一起笑。后來他跟了一個36歲的廣東飯館老板,搞得不清不楚,這人就有些瘋瘋癲癲。

  說到底在這個小村子里面,缺乏物質資源,沒有吃的,又沒什么好玩的事情,不少人都有些瘋癲。環(huán)境太過封閉,就像國內的寄宿學校一樣,免不了幾個人聚在一起,整天鉤心斗角。我以前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分享,講的是國內的網癮治療所搞集中營,死了好多人,沒人知道。那條微博下面的轉發(fā)量還沒有明星八卦的零頭高,但簡意澄轉了。我知道他也不是什么罪大惡極的人。

  “像簡意澄那種人,就是社會敗類,垃圾?!彼棘幥宕嗟乩湫α艘宦?。“蘇鹿以前就喜歡和這些垃圾混在一塊兒?!毕奶斓挠晖噹餄B,我覺得有點冷?!安贿^現在想起來,也就蘇鹿一個人對我好一點兒?!边@條路往前開,越來越荒無人煙,我忽然發(fā)現這一幕似曾相識。我開始懷疑身邊的思瑤是不是在多少年之前真的有過甜美歡喜的聲音,是不是真的有一張未經世事的潔凈的臉。

  “以前上語言班的時候,課少,壓力也小點。現在好日子都過去了。”思瑤的聲音像路兩旁的山毛櫸樹一樣四處流淌,融化成為一種青綠色的液體。這種日子宜睡覺,宜葬禮,宜老僵尸們打游戲。好日子都過去了。三年之前姑娘們還都風華絕代,娘炮們也花紅柳綠。沒人死,也沒人混吃等死?;ㄕ?,月也正圓。

  三年前

  三年前

  【蘇鹿】,2013

  現在推開門,再過五秒,就能看見徐欣端著打包好的飯菜,在雪里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眼鏡上還蒙著一層薄霧?!霸侥戏?,咖喱雞,還有steakhouse的紐約牛排,我給你送來了?!边B對白都和我想的一模一樣。黑夜里的風摧枯拉朽地呼嘯著卷過來,衣服上帶了點薄雪,風鈴在屋檐下叮叮咚咚地碰出回聲,噢,多好的鏡頭啊。徐欣你這個男主角堪稱完美。

  深深的厭倦從我身體里漫上來,我看著他,因寒冷的空氣而輕輕地跺著腳,呵出一團團白氣來,“要不要進來坐坐,”話到了嘴邊忽然停頓住了,干嗎要陪著他演這么一出爛戲呢,我想,然后下一句話很輕易地脫口而出,帶著笑意,混著冰碴,“謝謝你了,要是沒事你就先回去吧。”

  他點了點頭,“你也快回去吧,別凍著。”那副隱忍的表情真到位,一轉身跑進茫茫的黑夜里去了,如果這個時候再配上二胡凄涼的音樂的話,那就是北風里手握紅頭繩的白毛女。

  “走啦?”我聽到噠噠噠下樓來的聲音,徐慶春是我的房東,來這個小村莊上學一年多了,和她的男朋友顧驚云租了套二層的小樓,再把房間租給我們。她總穿著一套睡衣,頭發(fā)亂亂的像是好多天沒洗,眼角細長,顴骨高聳,看什么都像在冷笑?!安诲e啊你,有兩下子,剛來就釣上了這么條狗?!彼欠N笑看起來很不自然,又拍拍我的肩膀點上一支煙。

  我沒說話,她的北方口音太重了,重得好像有沙子夾著風噼噼啪啪往你的臉上拍過來。她把一縷頭發(fā)挽到耳朵后面去,“其實徐欣不錯,對你這么好,有錢,又有車,在這兒啊,什么都是扯淡,錢才是正經的?!彼駛€包租婆似的對我點點頭,在濃重的煙霧里瞇起眼睛,“你看,跟了徐欣,他還能帶你出去玩,不用整天地死在家里了,像我,多悶?!?/p>

  “他是來追思瑤的?!庇淮箫L刮得四下飛舞的雪花,我往黑暗里望過去,越過風和雪刀兵氣濃重的廝殺,被雪覆蓋的平原上是一種長久的、莊嚴的寂靜?!八棘幷f她現在不想找,而且我覺得我們倆現在這么活著挺好的,也沒必要非要找個人來陪?!?/p>

  “你現在這么說,是因為你們還小?!彼f話的語氣有種順其自然,好像她知道她說的一定會發(fā)生,而我又不會聽一樣,“你又沒車,而且你倆玩兒得再好,你也不能陪她一輩子。”

  徐慶春的男朋友顧驚云是我課上的同學,他那個人很瀟灑,風流倜儻,對這些生活里擠擠挨挨的小事頗有些袖手人間的味道。她就每天在家整日地陪著他,為他煮飯打掃房間,生活好像被這些俗事瑣物填滿了,沒有縫隙,無邊無際。我看著她,生活像鋪天蓋地的大網一樣,在她的眉毛上沉沉地壓下來,已經沒有了神采,我忽然想問她,你有了男朋友,不也是一樣整天地在家里。然后把這種想法壓下去。這是別人的事情,我告誡自己。

  “我倒是能陪她一輩子,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要不要吃香蕉?”我轉過身到廚房里去,開了冰箱,朝她故作歡笑,聽起來好像有誰往我的喉嚨里倒了一桶漿。她也走過來,朝著冰箱昏黃的光芒里看過去,我常常覺得,冰箱就像是倦怠的旅人跋涉很久才走到的北極,穹頂上還籠罩著沒褪盡的壯美極光?!跋憬哆€沒熟,這么吃發(fā)苦,”她深吸一口氣,嗅到香蕉清苦的氣味,眉間的表情慢慢舒展開,變成一種愉悅,“來,我給你做香蕉奶昔?!彼鋈幌駛€小姑娘似的,提著大大的牛奶桶,一蹦一跳地跑到榨汁機邊上,看著香蕉和牛奶互相碾壓,最后融化到一起,涼涼的,好像夏天夜里的梔子花。

  事實上,我本來在心里是有點瞧不起她的,我從來也不瞧不起任何人,但我從小就不大喜歡那種雞毛蒜皮灶邊爐臺圍著男人團團轉的女人。她好像還不只是這樣。她把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男朋友身上,甚至有的時候,我看著她對著夜不歸宿的顧驚云歇斯底里地哭鬧、叫喊,把家里的瓶瓶罐罐全都砸爛,覺得她就像個紅了眼的絕望的賭徒,把最后一點尊嚴、驕傲全都壓了上去當作籌碼,完全不顧等待她的是又一場血本無歸。

  但這個時候,我這種隱秘的蔑視也全都煙消云散了,和她挨著窗戶坐下來,“徐姐,”我好奇地看著她,為了表示熟絡而拍拍她的手背。徐慶春的真名叫徐慶春,像是北方荒涼的萬里晴空下噼噼啪啪響起的一串爆竹?!澳氵@么賢良的姑娘怎么就和顧驚云在一起了呢?”我半開玩笑地問起來。

  “我當時和我寄宿家庭吵架,他們說中國人都是懶蟲、敗類,我一生氣,就收拾了所有的行李搬出來,沒有地方去,當時他正在追我,我用手機的最后一點電給他打了個電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徐慶春嘆了一口氣,有種心滿意足的凄涼寫在她臉上,“當時我拖著一大堆行李,在那種黑黑的小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偶爾有輛車大開著燈轟隆隆地開過來,我就覺得我要死了,干脆一下撞死我吧。然后我老公來了,把我接到他的車上,我當時覺得他就是神。”她現在提到這件事的時候,眼睛里還是會跳動起來一種熱切、一種心醉神迷。“其實你也覺得我比他好是吧,哈哈,我得告訴他?!彼鋈桓吲d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蘇鹿你快來給我開門啊?!庇腥嗽谖壹议T口咚咚咚地敲著我的門,我知道是思瑤來了,她的聲音真甜美,像是新鮮的牛奶一樣四處流淌,我跑過去給她開門,她在門口用力踩了踩,留下些白色的殘雪,然后裹著一身涼氣沖進來,“——鹿鹿我餓了,你去給我找點吃的吧?!?/p>

  “你進來吧,我給你做炸蘋果吃?!闭f不上是為什么,我每次看到她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上學的時候,老師給發(fā)下來一大摞嶄新的A4紙,我不敢把它們放到書桌里,那么整齊、那么干凈的白紙怎么能放到我亂成一團的書桌里呢,放到桌面上又怕被風吹散了,就只能捏在手里,直到角上被我捏出一個臟兮兮的指紋。

  “你怎么和她聊上天了,”思瑤站在油膩膩的廚房中間,碎花的裙子,皮膚白得像是一個剛剛出爐的瓷器,把她放到這么凌亂污濁的廚房里簡直不像話。她的語氣里是那種不屑的調子,“我就覺得她,像那種社會上的人。”她自信地加重了語氣,然后在廚房的桌臺上發(fā)現了徐欣送來的那盒飯。

  “天?。√K鹿,你哪兒來的這東西,”她順手抄起一雙筷子,吃了塊咖喱雞,表情瞬間變得愉悅了,“下這么大雪,誰給你送來的?”

  “送你的,留級班有個人閑得沒事兒做要鍛煉身體。”我把沾滿面粉和奶酪的手往圍裙上抹了抹,存心不想提起他的名字。她卻皺起眉頭,壓低聲音,“是徐欣吧。林夢溪和我說了,我不喜歡他?!彼p輕地翻了個白眼兒,“他沒機會,想都別想?!?/p>

  “是,”我用紙擦了擦手,然后拍拍她的頭,“不喜歡他就別勉強自己。”

  “不過,蘇鹿,”她像是若有所思,從我的左側繞到我的右側來,輕輕的,嫵媚地搖了一下腰肢,“你說,人家這大下雪天的,不遠萬里跑來給我送飯,我是不是不該這么鐵石心腸?”

  “然后現在一定在網上發(fā)帖,把自己編造成一個悲壯的、凄涼的癡情人,大雪天去給人送飯卻沒等到一句謝謝?!蔽覍χ莾邵顼垞P了揚頭,示意思瑤繼續(xù)吃下去,“他那種人,不是喜歡你,就是喜歡那種默默忍受著的、飛蛾撲火的過程。他自己覺得自己特了不起、特癡情,每次制造一個經典的浪漫場景,就等著臺下的觀眾嘩啦啦地響起掌聲來?!蔽野言侥戏鄣暮凶哟蜷_,嘩啦啦地往碗里倒著紅辣辣的湯,“我剛才只不過在網上艾特你一下,找你來我家一起玩兒。還真是有點風吹草動他都能發(fā)現,嚇得我都不敢更新微博了?!?/p>

  “對了,你有他照片兒沒,”思瑤安靜地繞過來拉著我的手,“徐欣,我就只是聽他們說過,好像在凱萊是個人物,挺有名的,但我在學校里還真沒注意過這人?!?/p>

  “凱萊的名氣什么的我估計在語言班留級留多的都有吧,他長得像大猩猩,”我挑了滿滿一筷子的越南粉,忍不住地笑了,“要不要我給你搜大猩猩?”

  “不至于吧,我聽說長得挺好看的呢,和冠希哥有點神似呢,”她忽然來了精神,打開我的電腦,就好像被推薦上了相親節(jié)目似的,“有沒有他空間???我要看他照片——”

  “大猩猩那種東西怎么會有照片呢,”我滿嘴塞了泰國的辣醬味兒,“那種東西都是在熱帶雨林里蕩來蕩去的好不好——”

  “哈哈,你干嗎不讓我看,和女兒待字閨中的封建家長一樣?!彼棘幚峭袒⒀实赝炖锇侵垼拔壹乃藜彝サ膵寢尳裉旒影嗳チ?,晚上又沒回來。”她的聲音被飯塞得滿滿的,說話也含混不清了,“其實,我都不太敢來你家吃飯了,因為上次徐慶春說,來你家吃飯要交錢,我害怕她——”

  “哈哈,有叔叔在你還怕什么?!蔽掖笮χ艘幌滤念^,“炸蘋果,香蕉奶昔,還有冰箱里的餃子,這些吃的都是我們的。你隨便吃。”

  “鹿鹿你對我真好,”她的眼睛一下就亮起來了,就像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一樣,“我有時候覺得,你要是個男的的話,我肯定和你在一起?!?/p>

  “得了,你還是好好地等你的張伊澤吧?!蔽覐腻伬锇颜ǖ媒瘘S的蘋果拿出來,那種香味勻稱,濃郁,像是個裹著華美錦緞的貴婦人?!拔业浆F在也不明白,你怎么就能那么喜歡他?!笔种械谋P子因為炸蘋果的重量而微微顫抖著。

  “這哪兒是講他的時候,”思瑤歡喜地用手捏了塊蘋果放到嘴里,“等一會兒我們睡覺了,躺在床上,我再給你講——”

  敲門聲和著暴雪悄無聲息地降臨了。我本來以為是顧驚云從外面喝酒回來了。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我心里涌上來了這個句子,從小學課本上看到它就讓我覺得有種莫名的,寂靜的蒼涼。我把盤子放下去開門,門外站的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縮著手,輕輕地跺一跺腳,然后疲憊地朝我笑笑,好像他看到我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一樣,外面紛飛的大雪黏在他的薄襯衣上,金絲邊眼鏡上,把他的表情襯得更加柔軟。很遺憾的是,我和這個隆重登場的人并沒有發(fā)生一段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但是,以后的日子里,我們以一種相互保全的姿態(tài)榮辱與共,一同迎接了這個世界的轟然而至,泥石俱下,一同歡笑,悲哀,策馬高歌,流離失所,甚至是,相依為命。

  【林家鴻】,2013

  第一次看到蘇鹿的時候,她在給思瑤炸蘋果,滿屋子里都是溫暖的,往四面八方溢出來的香氣。我來還顧驚云的語法書,外面的雪太大太冷了,風不斷地怒吼著,卷著雪花撲過來,像是發(fā)了毒誓要把你埋起來似的。她開了門,屋子里明亮的燈光朝我毫無保留地漏下來,我看到她一瞬間被光芒點亮的,驚慌失措的神情,黑漆漆的眸子像雪地上的小鹿。

  “進來吧,”她抿抿嘴,輕輕笑了一下,空空蕩蕩的客廳就變得春意盎然,“我剛炸了蘋果,一起來吃點?!彼龓撞阶哌M廚房去,給我留下個背影,那時她可能是因為初來乍到的緣故吧,連走路都有點小心翼翼,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給這個白蒙蒙的世界抹上一塊鮮亮的顏色,就像靜靜躺在雪地上的一抹猩紅。

  “你也是剛來?”我咬著一塊炸蘋果問她,她那時候的樣子我還記得,鬈鬈的頭發(fā)搭在臉的兩邊,眉眼之間有那么種說不出來的英氣,讓她的輪廓好像是一刀一刀涂抹出來的冰。她垂下眼睛點了點頭,睫毛投下一大片淡青色的陰影,就像是沉睡的湖泊。“怎么和他們住在一起???”我往樓上顧驚云和徐慶春的睡房揚了揚頭,忍不住地問她。

  顧驚云和徐慶春是有名的“凱萊狗男女”,在我們這個社區(qū)學校名聲很壞,坑蒙拐騙無惡不作,顧驚云又是個有名的浪蕩公子,每分每秒都能尋到女子相陪,惹得徐慶春神經都繃成了一條鋼絲,隨時準備著破口大罵劍拔弩張,四弦一聲如裂帛。

  “室友和寄宿家庭吵架,把他們惹急了,限我們三天之內卷鋪蓋走人——”她就著水聲洗著鍋,幾乎是興致勃勃地講道,“我當天晚上就把我所有的東西收拾好搬過來了,我也知道這兒亂,但有什么辦法呢。”她在談到苦難的時候總有一種嘲諷的歡愉語氣,像是一個飽經沙場的老將軍掏出來金光閃閃的徽章。

  “等過一陣兒就不亂了,來,給爺吃一塊炸蘋果。”我看到顧驚云從廚房柱子的后面手里夾著煙走進來,對著蘇鹿笑了一笑。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混球兒在聽到別人對他的貶低的時候,總表現得波瀾不驚,他要么就是已經淡然到了一種境界,要么就是真的無恥——我想多半是后者。他比平常的人長得高些,卻不見得漂亮到哪兒去?;钕褚笆妨餮岳锫爼搌B的地主家長子,神態(tài)里總帶著些奇怪的玩世不恭。

  “是給你吃的嗎,你個變態(tài)男?!彼棘幷{笑似的,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說好今天晚上帶我們出去玩的,你又去哪兒泡妹妹了。”

  “泡什么妹妹啊,今天我哥們兒過生日,我去陪他喝兩杯?!彼畔律碜?,往盤花的椅子上一靠,歪著頭,瞇著眼,吐出一個煙圈兒來,又篤定的朝著蘇鹿笑了笑。“十點半了,外面都關門了,上哪兒玩去。”

  “才十點半,”蘇鹿甩了甩手上的泡泡,往窗外無邊的黑暗里看過去,洗潔精的香味混著泡沫,讓人神飛意揚?!笆c半算什么啊,國內才剛剛開始?!彼L長地嘆了口氣,“這大農村,還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p>

  “就是嘛,才十點半,鹿鹿她懶得要命,都不帶我去吃火鍋——”思瑤的聲音很柔軟,你不會覺得她在撒嬌,而是會認認真真地相信她說的話。她沒經過什么風月情事,但是比蘇鹿懂得怎么去做女人。

  顧驚云靠在椅子背上,往后仰著閉上眼睛,“好了,小姑奶奶們,就讓我休息一下——”

  “你是怕動一下掉肉,大年三十晚上賣不出去嗎?”還沒等別人笑,蘇鹿自己先笑了,“沒事兒,我先預定了,大過年的總得殺頭年豬。”

  顧驚云睜開一只眼睛看著她,嘴角上撇出一點笑,“你這小丫頭,整天的就會損我?!睕]等思瑤跑過去嬌滴滴地揉他肩膀,他就把煙掐到旁邊的煙灰缸里,一縷縷煙霧安詳地升騰起來,好像是煙的魂魄一樣,“好吧,帶你們去西雅圖吃螃蟹?!?/p>

  “你也跟著一起來吧?!碧K鹿披了黑色毛絨絨的披肩走出去,到了門口忽然回過頭,朝我笑笑,燈光打下來,她的眼睛里好像彌漫了十年不遇的大風雪一樣,“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家鴻?!蔽铱粗?,腦子里想起一道難解的代數題。顧驚云走在前面,忽然回轉過頭來,“對了,有件事兒,”他的臉上仍然滿是飽蘸濃墨的笑意,“徐慶春過兩天就要回國了,休一個學期的假。到時候我們家就整天都有人來玩,你們也隨時都能來。”

  “好啊,太好了——”思瑤在雪地里蹦跳著,拍著手,錦紅色的碎花裙子一搖一搖的,那是種由衷的,投入的歡樂,把黑夜里的雪地融化成了肅殺的背景。我們擠上顧驚云的車,他把車轟隆一下發(fā)動起來,整個臉都被安然降臨的燈光點亮了。

  “你想吃什么?”顧驚云偏過臉去問蘇鹿,瞇起眼睛來溫柔的笑,語氣里是我從沒有聽到過的深情。我看著他朝蘇鹿看過去那一瞬間的表情,我很熟悉那種表情,斗牛士艾斯卡妙在昏暗的酒吧里看到卡門,安東尼在渡船上看到埃及艷后,都是這樣的表情,那種迷醉的,山雨欲來的危險,好像是整箱擺放在那里的炸彈,一個小小的火花輕輕一點就能讓整個世界分崩離析,可是蘇鹿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種危險,把臉朝向窗外,漫不經心地哼著歌,哼著悠然的意大利小調——

  這場悲劇就要開始了。燈光點亮了,前奏響起來了,臺下的觀眾坐得黑壓壓的,都屏著呼吸。蘇鹿,我的斑比,你就該上場了,你可得準備好啊。

  【蘇鹿】,2013

  我聽著手機嗡的一聲震動起來了,不用看,一定是徐欣。內容一定是問思瑤吃沒吃飯,睡沒睡覺,今天干了什么,明天又要去哪兒。他每天都給我發(fā)這么一個短信,我向來不理他,無聊。

  外面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幾乎把整個道路都淹沒了,“操,這車走不動了?!鳖欝@云在旁邊輕輕地敲著方向盤,“過兩天換一個新的?!?/p>

  “明天肯定不用上課了,”思瑤坐在車后面,聲音一如既往的嬌嫩,“蘇鹿啊,我想去南方中心購物,還有,吃壽司。我記得你最喜歡吃壽司了對不對?!?/p>

  “南方中心遠著呢,”我嘆了一口氣,“明天下大雪,估計公車又要取消了,就算不取消的話,一個小時來一班,還要轉好幾次,我可受不了?!蔽乙膊恢罏槭裁?,自從我來了這兒,那種在國內深信不疑,引以為傲的歡樂和熱情都像被澆了盆冷水似的,慢慢地熄滅下去了。

  “坐什么公車嘛?!彼棘庉p輕地笑了一下,“留著徐欣干什么用的?!?/p>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輕輕地打了個哈欠。“別麻煩別人,他又不是你什么人?!?/p>

  “他自己愿意那樣嘛,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彼棘庉p輕地按動著手機,“話又說回來,其實他對我還真的不錯——”

  “行了,”顧驚云踩了一腳油門,連看向前面的路的眼神都是那種帶笑的,深情的,我覺得,古代人說的那種“眼含桃花”就是說他這樣的人。“明天你們要去哪兒,我?guī)銈內?。?/p>

  “×,瞧你丫那怕老婆的德性,就不信你放假還能出得去——”林家鴻在后面接了一句,大家都笑了,這種笑像窗戶上的霧氣一樣慢慢地蕩漾開,還帶著緩緩升騰的花紋。

  顧驚云拐出門口的一大片沼澤地,車就被前面的一輛雷克薩斯猛的攔了一下,雪地里飛濺起來大片大片的雪花,啪啪啪地打到我這邊的車窗上,“×——”他踩住剎車,掛了擋,拍一下方向盤,喇叭和著外面的雪光,車燈是兩團霧蒙蒙的黃。“思瑤,”徐欣的聲音在大雪里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似的,被凍得又干又硬,“蘇鹿,你快叫思瑤下來我找她有事兒——”他站在駕駛位的前面拍打著車窗,我第一次發(fā)現我的名字可以被人叫得那么難聽。

  “你干什么?”我皺著眉頭打開車門,思瑤不動聲色地站在我身后。外面的風雪像細小的針一樣前赴后繼地撲在我們臉上,他嬉皮笑臉地端著一捧玫瑰花過來,“瑤瑤,我聽說今天是橙色情人節(jié),今天下午特地去西雅圖買了花送你,我看看——”他回過身去把車的后車廂打開,滿滿當當地堆了一車的玫瑰花,馥郁的好像雪地里淌血的尸體。我打了個寒戰(zhàn),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雪糕車叮鈴鈴搖晃的鈴聲里,車上的冷凍冰柜下藏著還年輕嬌嫩的人頭。

  徐欣走過來拍拍思瑤的肩,滿身都是冰箱的味道,好像是一具剛從冷凍柜里爬出來的尸體?!俺壬槿斯?jié)是日本東京流傳過來的,”他像背課文那樣背起來,在黑夜里打了個哆嗦,圍巾上簌簌地掉下來幾片雪花,“一般都會去電影院看兩場電影——”

  “我們要去吃火鍋。”我指了指他身后停著的車,顧驚云把音響的聲音調大了,許哲佩的歌聲在寒冷的雪地里稚嫩得發(fā)抖,他瞇起眼睛來,眼鏡上蓋了一片片的薄霧,愛馬仕的尼羅河香水濃郁地把雪氣包裹住,說不出來的曖昧,好像是暖氣開得太大的房間?!靶鞈c春走啦?”他問我。

  “嗯?!蔽尹c點頭,外面的雪變冷了,無休無止的和著音響的聲音刮過來,睫毛就像黏糊糊的蜘蛛網,閉上眼睛就是一片白蒙蒙。他走過來,伏在我的耳邊,“和顧驚云玩的時候小心點。他在我們這兒名聲不好?!?/p>

  我本來想說我其實只是在和思瑤玩,聽了他這種對白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兩步,抹了把臉上沒化盡的雨水,打開顧驚云的車門,回身對著徐欣笑一笑,“想太多了對腦子不好?!蔽衣犚娧┤谶M我的聲音里,涼意從褲腳漸漸地漫上來。

  思瑤在引擎發(fā)動的轟鳴聲里低著頭,滿眼都是寂靜的歡喜,那種神色讓我心里一抖。

  我看著她,無奈地笑笑,“思瑤你別管他。說什么今天是橙色情人節(jié),其實每個月的十四號都是各種情人節(jié),像大姨媽似的每個月一次——”

  林家鴻坐在前面一直憋著,終于像是漏氣的氣球一樣撲哧笑了起來?!疤K鹿你說得太對了,”他笑嘻嘻地說,“徐哥從來的飛機上開始就一個一個地追女生,前兩天還剛甩了個日本妹子,這回估計是他第一次受挫成這樣,還去西雅圖買了一車玫瑰,這小子真舍得下本兒。”

  “是,”顧驚云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來,“凱萊這兒可是個亂世,群雄匯集,多好的人都有,多壞的人也有——”林家鴻情緒明顯變嗨了,很不給他面子地接了一句,“比如你?!?/p>

  “去,”顧驚云在薄薄的雪地上拐了個彎,嬉皮笑臉地接上他的話,“我這是好心給學妹提個醒,你打什么岔?!?/p>

  “我跟你們說,”林家鴻轉過來撐著椅背,故作認真的表情被外面柔和的路燈點亮了,“顧驚云可是凱萊大名人,著名的小老婆狂魔,就跟緋聞女孩兒里面那個Chuck一樣,專挑小新生下手?!?/p>

  “他都有女朋友了還跟著湊什么熱鬧。”思瑤脆生生地回答道,然后轉過身來握住我的手,“蘇鹿,你說他都這樣了,我是不是有點對不起他——”

  “你可別這么想,”林家鴻用腳打著音樂的拍子,“想當年多少妹子因為這套電視里幾年前就演過的劇情上了徐哥的當,就那日本妞,前兩天從日本回來了,徐哥閉門謝客,死活躲在屋里不見她,那妞急得差點就把整個凱萊翻過來了,我們當時在徐哥家打DOTA,沒辦法了就一起幫徐哥瞞天過海,說他早就回國了,結果有個兄弟憋不住笑場了,那妹子不信,坐在地上不走了,我們足足折騰了五個小時才把老佛爺請出去,你說徐哥也是個人物,就在衣柜里一直藏了五個小時,出來變成了一具喪尸,開門就啪地倒下了——”

  “大猩猩就是大猩猩,”我笑著伸了個懶腰,“過兩天給動物園打電話,快送回去?!?/p>

  車里充滿了輕輕的笑聲,思瑤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霸趺蠢??”我看著她,她搖搖頭,閉上眼睛,“就是現在忽然覺得特別失落?!彼龂@了口氣,“我覺得在這邊就認識了你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沒事啊,”我也捏捏她的手,她的手暖洋洋的像是小貓的爪子,“你看凱萊里面那些成群結隊的人都來了多少年了,我們還年輕呢,絕對更有發(fā)展。”

  “爺我覺得你的性格更吃得開。”她哀傷地看著我,“你以后混得開了可不要拋棄我?!?/p>

  “怎么想到這兒去了,”我笑笑,這孩子總是莫名其妙地憂郁,可能是看多了郭敬明,“妞兒不拋棄我就好。”我對著她點點頭,許哲佩的歌唱到最后一句,滿車都是稚嫩的傷感。

  “滴滴滴,滴滴滴答滴答滴滴滴,毛毛雨,裝滿一整杯的lemon tea?!?/p>

  這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夢里又出現了那個被黑暗覆蓋的游樂場,那個游樂場好像廢棄了好久了,但每個午夜來臨的時候,它一定會重新地旋轉起來,所有的角落都亮起燈,那是你從沒有見過的,極盡絢麗的色彩,那種顏色鮮艷得好像有毒一樣。整個世界都被喧囂的狂歡籠罩起來了,但是你永遠見不到這些狂歡的人群在哪里,過山車夾著風聲,隆重地慢慢停下來了,汽笛聲嘶力竭地悲哀地長鳴,然后立刻被喧嘩的聲音一波波地蓋過去,沒有回應。這是哪部電影里的游樂場呢?我走過叮叮咚咚的旋轉木馬,那顏色真濃郁,我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它了,但我知道每當我的生活里發(fā)生什么重大的變故之前,我總會到這個游樂場里來。

  摩天輪把世界上所有艷麗的顏色一下噴薄出來,那些光芒揮霍的真過分啊,整個世界簡直都在顫抖了,我沒有停下,一直在往前走過去,前面就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完了,我的心里充滿了恐懼,我快要走到鬼屋了,鬼屋前面有個小丑,穿著斑斕的、綠底的衣服,臉上的妝是夸張的笑,那些顏料都是有毒的,他每次見到我都會用那種奇怪的嗓音向我打招呼,就像是小學時候第二套廣播體操的播音員一樣,金屬的音色回蕩在高高的天空上,我害怕他。

  然后我就看到了徐欣。他穿著那件黑色的、羊絨的風衣,平時那種淺薄的、浮夸的神色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我怎么能在這里看到他呢?我想了想,這個地方不是我的游樂場嗎?“你是怎么闖進來的?”我的聲音一定是脆生生的,帶著點好奇,但是在夢里面我聽不見,好像被扔進了深深的水底,一張嘴只能吐出一串串的泡泡。“你是從后門進來的嗎?”

 海風和CJ差速鎖哪個好_什么差速鎖最好

  “我來找他。”徐欣抬起手,指著慢慢旋轉的摩天輪,摩天輪的每個廂房都發(fā)出耀眼的明黃色光芒來,可是我看到了最頂上那個座位里面坐的人,那是顧驚云。他是怎么看到我的,還朝我揮著手笑,那個笑容就像一個謎。

  “你們什么時候認識了?”我終于聽見我的聲音了,嘶啞的顫抖著,還帶著恐懼。是做夢的時候壓住胸腔了嗎?我怎么會發(fā)出這種聲音來呢?徐欣仍然慢慢搖著頭,好像是一部電影的大結局一樣,悲涼地笑一笑,“你都不記得了嗎?”他轉過身去,露出身后長長的一根絲線,穿過心臟,穿透衣服,繃得緊緊的,就像一個木偶,“我怎么會不知道呢。我早就已經死了。我什么都知道?!?/p>

  有一種巨大的哀傷從胸腔里無休無止地漫上來,可是我不受控制地張開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后面有人拍我的肩,我轉過身去,看見那個綠色的小丑,臉上的妝比什么時候化得都鮮艷,它的嘴唇真紅啊,紅得就像皮膚割裂了滲出來的血?!皻g迎來到鬼屋?!蹦欠N廣播體操播音員的音色是冰涼的金屬,天空被整整齊齊地切開。我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原地,該跑到哪兒去呢?我對自己說,不能跑啊,這是我的游樂場。這時候周遭看不見的人群忽然鼎沸起來了,歡呼聲震耳欲聾,把所有的燈光都殺氣騰騰地吞沒,遠處的地平線上,氣勢磅礴地點燃起了無數煙花。像是燒不盡的夕陽。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思瑤趴在我面前,我費力地撐起來一點兒,感覺到頭發(fā)都濕透了,濕漉漉的搭在肩膀上,像是水里撈出來的人一樣?!邦欝@云沒法帶我們出去了,”她噘著嘴,“剛才徐慶春還因為這個生氣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跑了出去,現在顧驚云開車去找她,家里沒人?!?/p>

  天空藍得很炫目。我看見外面一望無際的雪地,有一道光線很柔軟地打下來,顯得又寒冷,又寂靜。這個小鎮(zhèn)很少有這么美好的時候。“現在幾點了?”我打了個哈欠問她。

  “中午十二點?!彼挚戳丝幢?,“還出去嗎?現在出去還來得及?!?/p>

  “哪兒能不出去呢?!蔽覐拇采献饋?,甩了甩頭,想把剛才殘留的那點驚心動魄的噩夢甩出去,“等我洗個澡,”思瑤已經坐在我床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本時尚雜志,“我們搭下一班公車出門?!?/p>

  可是等我們走到公車站的時候,空氣就已經變得陰濕冰涼了,還沒化干凈的雪卷著冬天的荒野涼涼的味道,不由分說地朝我們席卷過來。“快下雨了?!彼棘幫野档奶炜丈峡匆豢?,我笑一笑,“說不定是下雪呢。我覺得下雪比下雨要好?!?/p>

  “也是,下雪就又能停課了——”公車的皮很陳舊,吱吱嘎嘎地在雪地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到了。”思瑤每次在上公車的時候都要拉過我的手來,上車的幾個臺階上全都是淤泥。她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你看,”她的手指磕了磕窗戶,灰色的,細密的雪花朝窗戶飄過來。“果然下雪了。”

  滿耳朵里都充塞著印度腔、中東腔的奇怪英語,這輛公車一直搖搖晃晃地往前開,迎著灰蒙蒙的雪氣,開進昏暗破敗的夢里去。

  【梁超和江琴】,2015

  我那些王八蛋一樣的朋友,大多活得很歡實。他們剛賣了一批假冒偽劣化妝品,坑了新生幾百美元,誘拐了幾個小學妹,都圍坐在一起,吃著火鍋,喝著酒,吹著?!?。有時候還要用粵語吼幾句老歌,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這時候就算是黑白無常找上門來,最多也就把他們揪起來一人扇幾個耳光,然后恨鐵不成鋼地感嘆一句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而我那些短命而終的朋友,大多有種特質。他們這種特質時時刻刻地提醒別人,他們是不尋常的,卓爾不群的,超然獨立的,像是劃過海面上的一道短暫的焰火。可能是老天對他們充滿了愛憐,并不想看他們在人世間遭到更多的磨礪,挫敗,困苦無依,不想讓歲月把這種奇異的火光慢慢熄滅,最終泯于眾人。

  我在iPad上注冊了一個小號,瀏覽著顧驚云的人人和微博。他的信息很少,僅有的幾張照片是和高中同學的合影。江琴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她曾經也和我們一起玩兒,我記得因為簡意澄的事情,她和我們分道揚鑣,鬧得很不開心。

  越南粉餐廳里沒有人。外面下著雨。這一帶的天氣就是這樣,總是恰到好處地嘲弄著天氣預報。江琴坐到我對面,把頭發(fā)全都捋到后面去,我看見了她被水摧折過的臉,帶了點刀兵之氣。手槍一別紙扇一搖就是亂世梟雄。我在心里想到。我要是個姑娘,說不定會愛上她。

  “你是問顧驚云的事兒?”她拿起菜單,聲音里灌滿了北方寒冷的風?!斑€是簡意澄?我知道你記性不好,何必難為自己?!?/p>

  “我都問問?!蔽噎h(huán)視四周,餐館的服務員是個越南人,黑發(fā)黑眼,聽不懂一句漢語?!拔仪靶┤兆勇牼煺f,顧驚云死前是跟簡意澄兩個人,都開著車,都在山路上,兩個人要去約架,是嗎?”

  “都有警察管這事兒了,您老人家還操什么心?!苯傩α艘宦?,對著服務員在菜單上點著法式番茄牛肉粉。“簡意澄的罪不都定了嗎?違規(guī)駕車致人死亡什么的,都是英語,我英語不好,聽不懂他們那些專業(yè)術語?!?/p>

  “不是?!蔽覕囍永锏臋幟仕?,思考著到底該不該告訴她那件事。那件事就是維持著我一直調查的由頭?!拔液兔绹木齑蜻^720次交道。他們什么都不會記下來,只會順著自己的思路走。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能把你當成個精神病小孩兒——”

  “你不是精神病小孩兒?”江琴看著我,好像聽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來,老梁,你跟我說實話,你還記得簡意澄是誰嗎?”

  “記得。”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但也沒辦法。“我記得他和我一起打LOL,他喜歡用伊澤瑞爾和潘森。我記得他讓我陪他一起去comcast修理網絡。路很遠,他根本就不會開車,開自動擋都費勁兒。整個凱萊的人就只有我知道。”

  耳邊的雨聲越來越喧嘩了。整個小店像是被放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間一樣。江琴偏過頭來,用一種又荒唐又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因為他不會開車,所以出了事兒,這不是很合理嗎?”

  我費力地咽著唾沫,喝了一口檸檬水,慢慢地斟酌著句子?!拔蚁日f好,我手頭也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一種猜想。”對面的這個人充滿了敵意,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邦欝@云已經死了,簡意澄的案子也結了,我的猜想沒有任何意義,也救不了任何人。但是如果這是真的,那簡意澄就太可憐了——”

  “可憐個屁?!苯賾崙嵅黄降毓嗔艘豢谒?,“他這人,一輩子就干了這一件好事兒。給老黑獻一次菊花,讓那么多人沒掛科,可算為社會做了點貢獻。”

  “琴姐,你先聽我說?!边@個稱呼讓江琴愣了愣,好像回到了多年前,艷陽高照,藍天如洗?!熬斓恼{查記錄,簡意澄的口供,結論都是一樣的。兩個人超速行駛,簡意澄在山路上超速,輪胎打滑,把顧驚云的車撞下了懸崖。但是簡意澄當時開的那輛車是香港人的,改裝過,手動擋。一個開自動擋都像娘們兒的人,根本開不起來那輛車。更別說雨天在山路上開。所以我覺得簡意澄他根本就沒有說實話?!蔽彝O聛?,看著江琴?!澳闶遣皇歉X得我腦子有問題了?”

  江琴低下頭,好像要從包里摸一根煙,摸到一半又放棄了,“你繼續(xù)說?!?/p>

  “簡意澄的口供上說,雨天路滑,他想在山路上超車,多踩了一腳油門,結果前輪胎側滑了,車輛滑出去,導致顧驚云駕駛的車輛翻車,滾下山路——他是這么說的,我沒記錯?!蔽疑钌畹乜粗难劬?。她的眼睛里是北方一落十年的大風雪?!拔覀兌际情_車的人,琴姐你也應該知道,車在加速的時候最有可能發(fā)生的是后輪側滑,輪胎失去抓地力。那條山路是個左轉彎,后輪側滑會立刻撞到旁邊的山,根本不可能波及在路右側行駛的顧驚云。而前輪側滑,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緊急剎車。車輛的轉向力不足。這樣隨之而來的就是車沿著路的轉彎切線滑出去,或者車輛橫擺路中——琴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簡意澄根本就不懂車輛操作的原理?!?/p>

  “所以你認為簡意澄是——”江琴瞇起眼睛。

  “是在保護一個我們誰也不知道的人?!蔽医酉滤脑??!斑@聽起來太離譜了,我也沒認為我比警察高明。但所有的警察都會認為,一個已經認罪的兇手,沒有必要再撒謊。尤其是在這種犯罪細節(jié)上。這又不能給他減輕什么罪。這幾天我也到當時的現場看了幾次。我覺得,當時開車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一個經驗相對豐富的司機。我不知道路上出現了什么東西,讓這個人在那么危險的情況下緊急剎車,但我推測他當時一定嚇壞了——”

  “梁超你怎么不去寫小說?”江琴安靜地打斷我?!熬燹k案不是靠猜的,既然能定罪,就說明他們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你以為他們是吃干飯的?更何況你現在對簡意澄可能還沒有我了解?!彼湫σ宦暎跋窈喴獬文欠N人,怎么可能去保護一個人?”

  “我不是想洗白誰,如果簡意澄是被什么人脅迫呢,如果——”雨水的聲音極為寒冷,讓人心頭一凜。我聽見我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邦欝@云的案子沒幾天,簡意澄就出事兒了。誰都能看出來這兩件事情有關聯(lián)。也就是說簡意澄案的這個幕后主使人,說不定也是抓錯了人。”

  “你這就有點兒扯遠了,本來還想夸你有邏輯性。”江琴沉默了一會兒,“黑人犯罪,很大程度上是隨機性。也就是說簡意澄那是壞事兒做絕了,活該。雖然作為同胞,我這么說是有點過分了?!彼龂@了口氣,慢慢地說,“如果你非要查下去,我也不會告訴別人。就當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要是忘了什么事兒,我如果有空你可以來問我?!?/p>

  她拆開筷子,沖我眨眨眼睛,番茄面已經有點涼了?!傲撼怯幸惶炷銓懥诵≌f,別忘了把我放在里面?!?/p>

  【蘇鹿】,2013

  “蘇鹿,起床了——”隔了太久的年月,我只記得那么一句,氣溫那幾天下降得飛快,滿天滿地都是濃重昏沉的霧氣,街道上的路燈也不滅了,在雪地上照出暗淡的光來。我看著思瑤穿好了新買的小馬甲,站在我房間的門口,來提醒我感恩節(jié)到了。

  “快點起床啊蘇鹿,”她的聲音里帶著一如既往的甜美和歡喜,“今天我們一起去波特蘭,聽說那邊免稅,我想給我家伊澤買點禮物呢,你說是范思哲好還是GUCCI——”

  “什么時候成你家的了,”我從被窩里鉆出來,沒好氣地逗她,“我看張伊澤就是他們家春三家的。把春三看得比爸爸還親?!贝喝菑堃翝绅B(yǎng)的貓,這小子每天喂它大魚大肉的,過得比我們都好。

  “那說明我們家伊澤愛護小動物,我就喜歡有愛心的男人——”她沒羞沒臊地沖到洗手間去了,然后美滋滋地往她春色滿園的臉上涂著一層又一層的philosophy保養(yǎng)霜。

  “蘇鹿你知道嗎?”我慢慢穿著衣服,一邊聽著她清脆的聲音,這聲音就像清晨的寒風似的,把我從困頓中吹得清醒,“YC和她老公居然離婚了,靠,YC那么好的女人都不要,真是神經不正常?!?/p>

  “那有什么的,”我隨口回答著她,“世界上每秒鐘都有兩三個人去領離婚證,你們干嗎對這個這么關注?!闭f完了我才想起來,三個人去領離婚證是不可能的事情。

  “哎呀不是——”她頂著一臉白花花的面膜,像個貞子似的猛地坐到我身邊來,“聽說她老公拍戲的時候遇到了小三!”雖然是隔著面膜,但我能感覺到她義憤填膺的表情,“×,老子這輩子最恨小三,你說怎么就有那么多賤女人,不要臉地當人家小三去,我跟你說,就算把人家弄離婚了,那男的也不會娶她——”她認認真真地對著我,語調里滿是國恨家仇,好像那個當凌瀟肅小三的人是我似的。為了表明我確實沒去當小三,我只能無奈地附和著她,“是啊,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

  “小姐們,”顧驚云撞開了我的門,他就永遠都不會輕一點地走進別人的房間里,還帶著一身清晨薄涼的霧氣,“我今天可能沒法帶你們去波特蘭了——”

  “什么?”不出意外的,又是思瑤大驚小怪的聲音?!澳阍趺从肿冐粤税∥揖椭来笫聝荷现覆恢恪彼詭舌恋匕杨欝@云往門外推,但我知道她這個狀態(tài)已經算是生氣了,“剛才林夢溪還給我打電話,說她也要跟著我們來,你這下變卦了算怎么回事兒?!?/p>

  林夢溪是凱萊著名的交際花,學校里流言蜚語傳得蒸蒸日上,小到又有哪個韓國的男生為了她和中國人打了架,大到一個富二代出手送了她一臺英菲尼迪——但我知道從男人身上討生活的女人不是她那樣的,每天都堂堂正正地找許多狐朋狗友到家里來紙醉金迷歌舞升平,喝醉了的就直接躺在她家沙發(fā)上地板上睡過去。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想到,會成為比她更加聲名顯赫的人——或者說是臭名昭著。

  “我也不想啊,今天我們家那個忽然鬧脾氣了——”他的聲音一瞬間就低下來了,像個沒法帶女兒去游樂園充滿歉疚的父親一樣,“這樣吧,等過兩天,我?guī)銈兂鋈ネ鎯??!?/p>

  “老子就奇怪了她怎么又鬧脾氣了,”思瑤的聲音高了起來,“她是把自己當一大小姐還是女王啊,一天到晚地犯矯情她是閑得沒事兒胃疼了吧。”她一手叉起腰來,一臉嫌棄地指著顧驚云,“我看她這臭毛病就是被你慣的?!?/p>

  顧驚云很高,非常高,大概快到一米九了,把整個門口嚴嚴地擋住,所以站在思瑤的角度,一點也看不見走廊后面一臉冷笑點起煙來的徐慶春。

  “怎么辦?”思瑤一臉沮喪地坐回我的床邊來,“今天又得找徐欣了,我手機沒電,鹿鹿你快幫我打個電話——”她急得快哭了,“都和人家說好了,今天要是去不了,林夢溪肯定罵死我的——”

  我嘆了一口氣,摸出電話,“這次算是我求他的。你欠他的人情賬太多了,我怕你到時候不好還?!蔽疫@一刻無比痛恨美國18歲以下不能考駕照的制度。沒辦法。

  “就跟他說是我找他的?!彼棘幍穆曇衾镉幸环N果決?!拔矣X得你倆都是好人,”就著門外乒乒乓乓的吵架的聲音,思瑤舒展地倒在我床上,把我的床單壓出一個明顯的痕跡來,絲毫不知道門外的戰(zhàn)爭是因她而起,“我和徐欣就算在一起了,也不會像他們倆一樣——”她愉悅地嘆了一口氣,臉上都是被寵慣了的,一點也沒經過世事的潔凈?!皬男【蜎]多少人追我,不像你長得漂亮,肯定有很多人追。”

  電話的鈴聲寧靜地響起來了,一道陽光打在思瑤的臉上,把她的臉照得好像雪地那樣潔白。“顧驚云我×你全家,你怎么不跟著你爸一起去死啊——”門外是徐慶春聲嘶力竭的,凄厲的叫喊,不知道是誰重重地砸著門,我知道這根本就不是一般小情侶的拌嘴,而是真正慘烈的廝殺,這兩個人選擇了愛情的一種最歇斯底里的方式,把所有的愛,恨,占有甚至尊嚴,全都從心底血淋淋地掏出來甩在對方臉上,還冒著熱氣?!澳g師,變魔術?!彪S著徐欣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從電話那頭響起來,思瑤閉上眼睛,輕輕地哼起一首小調。

  “——好吧,誰讓我喜歡她呢,不過我現在正在波特蘭,可能得今天下午才能回去,實在不行就再載你們一趟,反正,”他嘆了口氣,“也就是三個小時的車程?!蔽以陔娫掃@邊無聲地笑了一下,靜悄悄地看著被陽光曬得皺起眉頭的思瑤。誰都得被這個世界潑上亂七八糟的顏色但不該是你,我的小妞,你那么干凈那么美好,徐欣在利用你的愧疚你知不知道。盡管他的段位低到破綻百出,但我怕你玩不過他。

  黃昏降臨的時候,徐欣終于把車停在了我家門口,“徐總你可算來了,”思瑤歡喜地跳上他的車子,“你都不知道林夢溪催了我多少次,”她摸著徐欣真皮的車座,又看了我一眼,“蘇鹿還說我麻煩你。”

  我的身體在夕陽里僵硬了一下,忍著不去看徐欣的表情。他還在若無其事地開著玩笑。

  “你們先聊著,”思瑤蹦蹦跳跳地開了門,“我還有一個裝衣服的箱子沒拿。”她打開我家的門跑進去,我在寒風凜冽的夕陽里面對著徐欣,沒話可講,對他點頭僵硬地微笑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蠢得要命,就也跟著思瑤走進屋里去。

  “好了好了親愛的,”我看著思瑤從樓梯上面夾著電話,提著一個重重的行李箱走下來,“我們馬上就到了你別著急——”她發(fā)現了我在樓梯口等著,然后可憐巴巴地對我皺著眉頭笑了一下,我就知道電話那邊是林夢溪,這個大小姐估計等不及了正在惡聲惡氣地催她?!拔揖陀X得那些老生,從來就不把我們這些新生當人看?!彼刻焱砩蠈ξ疫@么唉聲嘆氣,整個枕頭上都是濃郁的護膚蜜的味道。

  “喲,這是要走了,走哪兒去?”我轉過頭,徐慶春踩著拖鞋,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從廚房里走出來。“吃個白食也得講究吃干抹凈吧大小姐,整天來我們家蹭吃的我就不說什么了,你竟然有臉連碗都不洗?!彼穆曇衾飱A雜著北方狂暴的風沙,臉上卻是嘲諷的笑容?!疤K鹿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和她好那么長時間的?!?/p>

  周圍的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我抬頭看到思瑤的眼睛里全是眼淚,正在努力地忍著不掉下來,就尷尬地笑一笑打著圓場,“不好意思啊徐姐,我們也是沒注意,我這就去洗——”

  “不用!”徐慶春這兩個字不是說出來的,是像兩把刀一樣戳出來的?!拔揖筒恍帕耍隳苡肋h跟在她后面把她像觀音似的供著,還愣著干什么?”她朝樓梯上站著的思瑤嚷過去,“趕緊給我過來洗碗!”

  思瑤的倔勁兒一下子上來了,咬咬牙,拉著箱子就往樓下跑過來,徐慶春在樓梯口堵著她,上去狠狠推了她一下,她坐在樓梯的臺階上就開始號啕大哭起來,我聽著那哭聲心里一涼,趕快把徐慶春擠開跑過去扶她,“你至于嘛,”我不看徐慶春,狠狠心摔出來幾句話,“她才多小啊你和她動什么手——”

  “小?小是理由嗎?誰沒小過?我小的時候比她懂事兒一百倍——”徐慶春指著坐在地上像個布娃娃一樣的思瑤,她忽然又爆發(fā)了新一輪的號啕大哭,這一輪的哭聲重了點兒,把在臥室里睡覺的顧驚云和在外面等著我們的徐欣都引進來了?!澳銈兏蓡崮剡@么久——”徐欣才進來就感覺到了屋子里面劍拔弩張的氛圍,他像個不期而至的闖入者一樣,環(huán)視了一圈,尷尬地挺了挺腰桿。

  “老公我讓她洗碗她不洗?!毙鞈c春指著思瑤,像指著一攤灑在臺階上的菜湯一樣,平靜地揚起頭。

  “這點小事兒,”顧驚云無聲地笑了笑,連我都聽出來那種笑聲不是平時的輕閑,而有了許多小心翼翼的成分——他該是怕死這個女人了吧,害怕她那隨時隨地都會爆發(fā)出來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八棘帲屇阆赐肽憔拖慈ヂ?。”

  思瑤淚眼蒙眬地看了看站在門口的徐欣,然后手指輕輕地抓住我的衣角。徐欣肯定是聽到了顧驚云那種理所當然的語氣,然后不知從哪兒躥出來了一股怒火,“我們還有事兒呢,洗什么碗,我看你長得就像個碗。”

  這句挑釁的話實際上并沒有把顧驚云激怒,但是徐慶春在一旁看著他,那眼神就好像是推著船的無聲的海浪,去啊,她的眼睛瞟了一下徐欣,顧驚云就像個被人硬推上臺的,還沒有化好妝的老生,可是他已經騎虎難下了。他走到徐欣面前去,好像還帶著點歉意地笑了一下,然后輕輕松松地掄起拳頭往他臉上砸過去,我從沒有見過一個人朝人掄拳頭的時候那么自然,一點殺氣也沒有,好像他在打掃房間,在修理一個家具。徐欣徒勞地把胳膊架在臉前面抵擋著,這一連串的動作,好像被剪輯慢放了一樣,思瑤在旁邊手足無措地站著,徐慶春靠著柱子抱著臂冷冷地笑,“給人家當條狗幫人打架有意思嗎,人家理你嗎?”

  我抬起眼來迎著徐慶春刀子一樣的眼光看過去,我想不到她是出自什么心態(tài),總之她這么一說,就徹徹底底地把我卷進去了,我沒辦法也只能站在徐欣一邊了,我不忍心看著任何一方勢單力薄還在屢戰(zhàn)屢敗。我看著徐欣,氣喘吁吁地躲在柱子后面,他不專心,他根本就沒想贏過誰,我知道這是他導演的爛戲可是沒辦法出于禮貌還是要給兩下掌聲。他見我看著他,表演得更加精彩了,從兜里摸出車鑰匙,扔給思瑤,簡直像老電影里的革命烈士“把電臺運到根據地”那樣的悲壯,“你快給林夢溪打電話叫她來開車——”思瑤茫然地點點頭就往門外跑,這孩子,太容易掉到別人給她挖的坑里去了。

  “開你媽的車——”我終于忍不住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跑上去,他的額角一直在流著血,眼鏡被打爛了,一塊碎裂的塑料扎到他眼角里去,整個臉上,胳膊上全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淤青,“思瑤,馬上給林夢溪打電話來讓她把這貨送到醫(yī)院去?!彼读藟K手紙,像個電視劇里快要犧牲的主角一樣,對著我強顏歡笑,“你們快去玩吧,大過節(jié)的去什么醫(yī)院——”我站起身來,低著頭,對著他微笑了一下,“你演夠了沒?!蔽业穆曇舨淮?,但足夠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蘇鹿你到底在說什么啊——”思瑤站在晚風習習吹來的入口,朝著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夕陽像個打碎的雕彩花瓶一樣,把她天真的眼神割出來一種陌生的顏色,不過這種顏色很快就一閃而過了。

  林小姐把他送到醫(yī)院的時候,滿臉都是那種媽媽看到不爭氣的兒子被人收了保護費一樣的心疼,“徐欣你這是圖什么,”她攙扶著徐欣走在很靠前的位置,把我們都當成空氣一樣,還像侍候太子似的,給他推了一架輪椅過來,不由分說地把他按下去,“進了急診室就要裝得嚇人一點,要不然人家不理你?!?/p>

  思瑤也不說話,我們并成一排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里前進,醫(yī)生接過輪椅把徐欣送到急診室去,還問我們要不要報警?!安灰税?,”我們三個異口同聲地說,然后互相各懷鬼胎地看了看。

  實際上我一直很喜歡醫(yī)院,四周都是那種安詳的,沒有生命的白色,美國的醫(yī)院還有一種很清冽的味道,好像剛摘下來的桃子,耳朵里總能充斥著一種很細的,滴滴的聲音,有韻律地跳動著,有時候隨著長久的“滴——”的一聲,隨著這種聲音,陷入了無限的,永恒的寂靜。這是心電圖歸于一條直線,是死亡。

  我從小就常常發(fā)燒,其實我還挺喜歡那種打點滴的感覺,空氣里有種東西會讓你覺得很干凈,冰涼的液體流到你的血管里,時不時地就會有一陣麻酥酥的刺痛,天和地都靜止了,只剩下點滴瓶有韻律的聲音。更重要的是,你可以順理成章地什么都不用去做,奢侈地想一些事情。而且無論你說什么,都有人認認真真地聽你講?!疤K鹿你應該學醫(yī)科,”有一次外婆開玩笑地給我講,“人都說久病成醫(yī)嘛?!钡俏矣X得,一件事情做的時間太長就會麻木了,我猜對痛苦和死亡變得麻木,是件挺可怕的事情。

  我們隨著護士走進去,林夢溪把我們擋在門口,“不用你們進去了,我一個人就夠了?!蔽覀兏糁h動的窗簾,只能看到他們三個人的腳,護士把徐欣扶到了床上,思瑤忽然張開嘴和我說話,好像一個靈魂出竅很久的人猛然地回歸了,大腦就像個彈跳床,被重重地壓出痕跡來?!疤K鹿你為什么這么排斥徐欣呢?我們是不是應該,應該對他好一點兒——”

  “你不是不喜歡他嗎?”我雙眼無神地盯著她,有什么東西在往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滑過去?!翱蓜e因為愧疚就想要跟他在一起,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你怎么這么幼稚啊,”她的聲音仍然是甜甜的,還跺了一下腳,“我知道這不是一回事兒,但是徐欣人那么好,現在都躺到醫(yī)院里來了,你怎么就不能讓我給他個機會——”

  “你真的想給他機會?”我靠在墻壁上,深吸一口氣看著思瑤,“他喜歡你是他自己的事兒,你要知道這和你沒關系,否則總有一天他會恨你?!?/p>

  “蘇鹿你怎么能這么冷酷無情啊——”思瑤不管不顧地朝著我大喊了起來,聲音大了點把林夢溪引了出來,我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看著她笑起來,“對,我冷酷無情,我還無情無義無理取鬧呢。思瑤,你想給他機會也是你自己的事兒,但是你得記得這不是在演還珠格格——”

  林夢溪輕盈地掀開布簾,像一個真正的交際花那樣,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一種飽經滄桑的,若無其事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你覺得徐欣在演戲。我也承認他追瑤瑤追得是過了點,夸張了點,但是誰年輕的時候沒干過幾回傻事兒啊。無論他做的是蠢事也好,你覺得很荒誕也好,他能為瑤瑤做出來這些,證明他愛她。”她想要點一支煙,從兜里摸出了打火機,張望了兩圈又放下了,“丫頭你記住,”她微笑著看著我,“在這邊,沒人能平白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因為生活太艱難,以后你就懂了?!?/p>

  四周彌漫上來一種塵埃落定的悲涼。林夢溪又聳聳肩,笑了笑,往思瑤那邊轉過去,那種笑里面帶了與生俱來的,桃花一樣的嬌嫩,“瑤瑤,我知道你心善。當然我也不是說你一定要和徐欣在一起,就是,其實我這兄弟挺可憐的,追你追得我都看不下去了,昨天一夜沒睡,今天又一天沒睡,從波特蘭開過來開過去,前兩天下雪又非要給你送飯,發(fā)了低燒又被打,雖然我知道我也沒什么面子,但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你能不能,稍微對他不那么冷淡一點?”她說話的時候帶點乞求,那種渾然天成的嬌媚讓所有人都沒法拒。思瑤木然地點了點頭,她又神采飛揚地拉起她的手背,輕輕拍了拍“你也是,”她笑著看著她,“看來我這兄弟還是真的挺招小姑娘喜歡。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但發(fā)生了這種事兒的時候,怎么也不站在好朋友一邊,還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p>

  思瑤咬著嘴唇不說話,我看著林夢溪笑了,兩邊都不得罪,這女人,典型的天秤座。她踩著高跟鞋,腰肢微微地扭起來,帶一點嫵媚,“我正好帶了外賣過來,放在車里了,我這就去拿,一會兒你給徐欣送進去——”她春色滿園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了,思瑤忽然在我面前靠著墻,整個的絕望地蹲了下去,臉埋在胳膊里,肩膀抽動著。

  “——”我驚慌失措地上去攙扶她,她一直是個無憂無慮的姑娘,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樣,她抬起頭,幾縷發(fā)絲黏在嘴唇上,滿臉是淚,“蘇鹿,我現在真的想給徐欣一個機會,你能不能給我一點動力,就當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蘇鹿——”

  我束手無策,蹲下身來拍著她的背,無可奈何地對她開著玩笑,“怎么啦?你今天怎么這么多愁善感?!?/p>

  這孩子,她是真的被嚇到了,頭發(fā)亂了,眼里含著淚花,聲音像個小貓似的顫抖,“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承認我不懂事,我沒有社會經驗,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別人打架,蘇鹿我害怕——”她轉過身來抱著我,我也手足無措地抱緊她,“不怕,乖,摸摸毛嚇不著——”

  “我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可是蘇鹿你不知道,我敢發(fā)誓你從來就沒喜歡過別人,你知道你怎么努力他都看不到,好像你在月球上,拼命地手舞足蹈也發(fā)不出聲音來,你知道那有多絕望嗎?我今天覺得,如果換了我是徐欣的話,把我全部的東西都拿出來換了你一句別再演戲了,我會想死的?!?/p>

  她筋疲力竭地倒在我肩上,微微閉著眼睛,“我知道感情這種東西沒有天道酬勤的,可是你就祝福我?guī)拙洌彤敒槲覄?chuàng)造一個奇跡可以嗎?我累了,我堅持不下來了,我在寄宿家庭里每天連泡面都吃不上還要忍著房東罵我,每天就等著張伊澤在QQ上給我回話,可是他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蘇鹿你如果用心去了解徐欣你可能會發(fā)現他人挺好的呢——”思瑤一個勁兒地抓著我的手,把我的手背抓得生疼?!熬彤斘仪笄竽?,好好的,用心地去讀一個人,別把別人說的話放在心上,如果太在乎別人的看法全天下的情侶都得分手?!蔽夷芨杏X到淚水不斷地滴在我的肩膀上,“蘇鹿,我愿意去那樣讀一個人。現在就是老天給我的機會,能不能就讓我去試試看——”

  “好了?!蔽胰嗔巳嗨念^發(fā),閉上眼睛,她16歲,剛從家門出來就進了個荒涼陰郁的村莊,同學都是紅毛綠毛的鬼子。中國人也都是20多歲,互相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她跟著我受了不少煎熬,感恩節(jié)也沒有去成波特蘭,我知道她在心里有某種東西和徐欣的契合——在孤獨的時候能發(fā)了狂地對一個人癡迷,狂熱到連尊嚴都拋到腦后去,我也能料到,她這種一點也不經世事的干凈保持不了多久了,那個張伊澤,漂亮,空洞,根本就不是個好東西,可是我一點也幫不了她,很快,不出三個月,她就會被這個世界狠狠地打垮,然后和這個小鎮(zhèn)一樣變得晦暗陰沉——她現在以為這是我送給她的禮物,但是很快她就會知道這是來自世界的惡意。但是從徐欣演這出戲開始,我知道思瑤已經做出了她的選擇。我如果再阻攔她,她甚至會把她自己當成坐在陽臺上唱歌的該死的朱麗葉。

  我深吸一口氣,拼盡全力地笑了,“你不就是想讓我給你證明一下人間處處有真情嗎?好吧,我聽你的?!?/p>

  然后我看見林夢溪10厘米高的坡跟鞋,和她一雙長長的腿,她帶著冬天夜晚清冽的寒氣,笑盈盈地站到我面前來,“這么快就又上演姐妹情深了,你們這些小孩子。”她拿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粥盒遞給我,“快去吧?!庇稚焓峙呐奈业募纾駛€教練對上場隊員的加油似的。

  他媽的,真俗氣,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面對著徐欣躺在病床上那張臉,閉著眼睛應該是睡著了。思瑤滿臉憂愁地站在床邊,我隨便地挑了個旁邊的凳子坐了下來,挺直了腰板,死死地攥著手上那個塑料袋——我知道后面的林夢溪正在滿懷希望地看著我。這些姑娘們。

  “你是睡覺呢還是在干嗎——”一見到徐欣,我的聲音就不可救藥地拖起了長腔,“瑤瑤給你帶粥來了,吃不吃。”

  “不吃。”他還是閉著眼睛,做出一副光榮負傷的樣子,“你去還給夢溪吧?!?/p>

  我二話不說提起粥來往外走,躺在床上的老佛爺又氣若游絲地開了口:“回來。”

  我這回是真的火了,把粥盒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熱騰騰的粥湯灑了半碗出來,潑得到處都是,好像是蔬菜味的,有種清苦的香氣?!澳阏媸琴v——”這句話憋到嘴邊咽了下去,讓人想打一個不舒服的嗝。

  “對,我就是賤?!彼犻_一只眼睛看著我,竟然笑了,“我根本就不求什么回報,我也知道你看著我就難受,我就是喜歡這么犯賤,你們也不用想太多。我是說,喜歡思瑤是我自己的事兒,我不求什么回報?!?/p>

  “我根本就沒想管你——”我咬牙切齒地轉過身去,這個時候晚風卻忽然間吹過來了,我猜它在深夜里一定是狂暴的吧,但它被一層層的圍欄隔住了,磨去了身上的戾氣,只是柔弱無骨地一下一下敲打著窗玻璃,“蘇鹿,”徐欣伸出一只手來,輕輕地拉住我的胳膊,“你能不能,就陪我說一會兒話?”

  老天啊,怎么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用這么讓我沒法拒絕的哀求語氣對我說話?難道你們看出來了在這種寧靜的氛圍里我根本就沒法聲色俱厲?難道你們都看出來了我實際上有多么的——多么的外強中干?我回過頭去,躲開他的手坐下來,蹺起腿,抱著臂,“你想說什么?”

  “都到這步了,我也不想再解釋什么了。蘇鹿,我也知道你看不上我。你覺得我對思瑤不真心?!彼难劬Χ⒅棘?,看起來像個快死去的人在交代后事?!八棘?,蘇鹿說的是對的。我承認,我愛你是因為我需要你,我就是想坐在觀眾席上為你喝彩而已,哪怕我周圍是空蕩蕩的,所有人都走光了?,幀幠阌涀?,這場戲無論演的是什么,我都需要看下去,因為你身上有一種——”他對著思瑤,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種笑給他瘦削蒼白的臉添上了一種稚氣和天真,“一種光芒,是我們這些在這里待的時間長了的人再也不會有的光芒?!?/p>

  厚重的空氣從窗外滲進來,混合著黑夜,消毒水和淡淡獼猴桃的氣味,太昏暗了,我坐在破舊的椅子上,只是坐在那里,我得說點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胸腔里只剩下一層薄膜了,它就要碎裂了。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我的大腦忽然卡到那個光芒絢麗的游樂場里,好像是小的時候夜晚的電視臺,全世界都靜止了,只剩下一個孤獨的,色彩鮮艷的圓盤,無論你調到哪個臺它都在那里,永無休止地發(fā)出嘶啞的回聲。

  “可能幾個月以后,我們就和陌生人沒什么區(qū)別了,你也會和別人一起,把我當個笑話講?!彼目谝羰菍儆谘睾3鞘械?,帶著腥咸的味道,像是清晨泛著灰藍泡沫的海浪,“但你千萬別讓他們熄滅了你這種光,我是說,很多人想要看著你摔倒,想要把你往他們認為正確的方向上改變,或者,像林夢溪,會語重心長地教導你。但你別理他們,別理他們就行。”他又沖思瑤稚氣而認真地笑了一下,然后拿起床頭柜上那碗粥。

  我舔了舔嘴唇,發(fā)現整個嘴唇都干裂了。這臺詞聽起來感人至深,我能感覺到思瑤拉著我的手在顫抖。她在病房的一片寧靜中輕輕地開口,“我想把你當一個真正的好知己,最好的朋友。你同意嗎?”

  “呃,這個,”他聳了聳肩,仔細地想一想,“如果換個人的話,我可能會的,但是我對你的定位,從來就不是這個。我不能騙自己?!?/p>

  他垂下眼簾去,輕輕吹了一下碗里的粥,那碗粥竟因為這個動作有了些柔情似水的味道。思瑤就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朝我看過來,眼神好像是一只受驚的小鹿。她在等我發(fā)話,等我像戲文里的封建家長一樣把她許配給這個窮秀才。然后這出戲就能鳴鑼收場,秀才高中狀元,小姐得封誥命,人的一生就像繡在紅錦被上的牡丹鴛鴦一樣,皆大歡喜,花好月圓——

  蔬菜粥清香的味道往四面八方蔓延開來,好吧,我咬牙切齒地,甚至是惡狠狠地想,徐欣我知道你剛才是放下了最后一點尊嚴奮力一搏,但是你成功了,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忍心看任何人永遠孤零零地頂著眾人的嘲笑來喝彩,天道不一定永遠酬勤的,但你知道我多么憎恨那種高高在上的,該死的命運嗎?既然你導演的這出戲已經把我們所有的人全都卷進去了,既然我已經答應了思瑤要給她看看真正的善意,徐欣,看好了,我今天就讓你相信你能創(chuàng)造奇跡,就當作是給你的一個措手不及的驚喜。就算以后你們會恨我入骨,就算我們要一起迎接即將到來的灰飛煙滅——

  “瑤瑤,我答應你。”我對著思瑤點點頭,聲音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了種疲憊的塵埃落定。

  “你說什么?”徐欣放下手里的粥,驚詫地坐起來,臉上的表情在巨大的震驚下變成一種膽怯。

  “我說,”我臉色平淡地對望進他的眼睛去,“如果瑤瑤愿意的話,我就不再插手你們的事兒了?!?/p>

  “我愿意給你個機會,試試看。”思瑤忙不迭地點點頭,不再掩飾自己像小鳥一樣的雀躍。

  歡呼聲就是在這個時候爆發(fā)出來的,林夢溪推開門,走進病房里來。思瑤驚喜得和她擊掌,她認認真真地看著徐欣,“我的好姐妹就托付給你了,你得好好對她?!碧彀。婵鋸?,這又不是結婚。然后一個紅頭發(fā)的美國護士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安靜點,”她責怪地說,“我還以為你們這兒發(fā)生了地震?!?/p>

  在一片愉悅的氣氛里,我坐在那兒看著思瑤給徐欣剝著橘子。那時候是我忘記了,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死在與薛平貴重逢的十八天之后。元稹寫了一本小說將年少的戀人稱為妖孽,這故事被世人上百年的善意所粉飾,這才有了《西廂記》。莊重與滑稽,歡喜和悲哀,都隱藏在散場之前悠然的鑼鼓和蕩氣回腸的念白之后,無人在聽。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

  【梁超】,2015

  曾經有那么一次,我見到那個在學校的人嘴里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徐欣了,那天我們打LOL打到五點,天都蒙蒙亮了,徐欣帶著一身酒氣,提著一個蘋果電腦的包走進來,我們在他的眼里都好像空氣一樣,于是我知道,他是來找蘇鹿。

  讓我驚訝的是,蘇鹿這小丫頭好像永遠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力量,她和徐欣坐在一起,就像兩個最普通的好朋友一樣,互相交流著三國殺的心得,甚至還約好了周末一起去吃火鍋。

  “他就是徐欣啊,”等那個人走了出去,我嘿嘿一笑,這種笑總被蘇鹿罵成猥瑣大叔,“真沒看出來?!?/p>

  “沒看出來什么啊,”蘇鹿的聲音在蒼白的黎明里顯得疲憊而凜冽,“沒看出來他是個人渣?”

  “這人渣不是和你聊得挺好的嗎?”我在電腦上飛快地操控著末日使者。

  “你別管他?!彼恢獜哪膬鹤チ艘粋€大蘋果,清脆地咬下去,“他每次喝多了都這樣,不管我在哪兒都要給我打電話來找我敘舊?!本椭O果甜美的汁液,她打了個疲倦的哈欠,“你放心吧,明天他醒了,就把什么都忘了?!?/p>

  “我看這人,也不像你們說的那樣,挺正常的一個人。”末日使者閃現空了個大,然后被對方的英雄圍了起來,送出了本局比賽的第十六個人頭。旁邊坐著的簡意澄哈哈地笑了,“超哥你怎么打得比我還坑——”

  “哪有人渣把人渣兩個字寫在臉上的——”蘇鹿吃蘋果的時候看起來特別甜,總讓別人也忍不住想去拿一個,“超哥我告訴你,你就是同情心泛濫。真正的人渣都是不動聲色的,等你和他們混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了——”她整個嘴被蘋果塞得鼓鼓囊囊的,說不出話來了。

  其實他們兩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從別人的三言兩語里就能猜出來,總之,蘇鹿這丫頭那次是鬧了個徹徹底底的大錯。別人想怎么樣都是別人的事兒,哪怕是自己的好朋友也別去插手。否則會有很多人恨你入骨。

  “我操,林哥掉線了?!焙喴獬尾[著眼睛看著屏幕,“我估計不是掉線。”哈欠這東西會傳染,我也跟著蘇鹿打了個哈欠,“都五點多了,這貨估計撐不住睡死過去了?!?/p>

  “那這局20吧?!焙喴獬物w快地點下了投降鍵,瞬間三票贊成?!拔覀兯娜币?,打不了戰(zhàn)隊排位了啊?!彼贿叴蜃謬妼γ嬉贿厗栁?。

  “我來陪你們打?!碧K鹿從房間里搬了電腦過來,“大早晨怪困的。我玩?zhèn)€蕾歐娜輔助你們吧,就算一邊睡一邊打也能掌控雷電?!?/p>

  “好吧?!蔽液苜澩攸c點頭,然后迅速地把選人頁面上的上單盲僧換成了我最擅長的鱷魚。

  其實蘇鹿的中單打得真不錯,男刀妖姬中路殺神。她是我們之中第一個上白金的。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她為什么總心甘情愿地給我們打輔助。別人高興的時候,她永遠不忍心拆臺。但她的輔助打得令人細思恐極,總喜歡用琴女在對面機器人面前秀一發(fā)飄逸的回旋身法光速QA,回頭才發(fā)現ADC不見了。

  人總是這樣,好心辦壞事兒。畢竟誰都不是圣誕老人。

  其實我看見了徐欣開門之前的那種哀傷的眼神,那么傷心刻骨的眼神我根本就不相信是一個男人眼睛里的,在那一瞬間我真的相信他喝醉了,我想我如果沒那么困的話,可能會上去拍拍他的肩,跟他拽兩句,其實醉生夢死只不過是她跟你開的一個玩笑之類的。不過我困得挪不動步,也張不開嘴,這件事兒我一直沒說,更沒告訴蘇鹿。

  “超哥,”我不知不覺的時候太陽已經灑在我臉上了,像刀尖一樣,刺得我眼睛直疼。可能是睡覺的時候扭到了,我總覺得我的腳腕也在隱隱作痛?!拔摇?,你怎么又睡著了?!焙牵@也是我通過蘇鹿認識的一個兄弟,北京老炮,人特能侃?!澳氵@是昨天晚上找花姑娘去啦?”

  “得了吧您那,”我學著他的北京口音,“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花姑娘,都是聊齋里變出來的?!?/p>

  隔著他車窗的玻璃,我看著窗外,已經連續(xù)一個星期,沒日沒夜地下著雨,忽然出了點太陽,竟有幾分柔軟的味道。4月份,連在夏天和冬天這兩個我都很喜歡的季節(jié)之間,人們管這玩意兒叫春天。毫無疑問的,這是我最討厭的季節(jié),但我這時候卻在汽車的靠背上躺了下來,興致勃勃地觀賞著它,像小的時候拿著放大鏡看螞蟻。滿天的云慢悠悠地晃過去,如果我在外面的話,一定會被空氣里的花粉嗆得打起噴嚏。這就是春天,又混沌又慵懶,永遠不講理地拂過山山水水,讓所有人都一醉數年,明明隔不了多久就煙消云散,卻以為自己真能暖盡千山綠銷盡萬柳寒。

  又來了,自從瑪麗蓮,簡意澄,蘇鹿他們走了這段日子里,我尤其地喜歡懷舊。大概是從前和他們這群文藝青年來往多了,把我也給帶壞了。算了,我深吸一口氣,都過去了。什么詩情畫意,英雄美人,快意恩仇,都是他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兒拿出來自己哄自己玩的。

  【蘇鹿】,2013

  不出預料的,給了徐欣什么破機會之后,思瑤和徐欣順理成章地開始吵架了,吵架內容從今天該吃越南粉還是韓國餐廳,到他在思瑤減肥的時候大搖大擺地吃漢堡——反正,你知道,都是每個平常的小情侶互相爭執(zhí)的瑣碎內容,而這種瑣碎,因為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是情侶而變得更難忍受。而他卻在這種爭執(zhí)里找到了一種戀愛該有的感覺而怡然自得。我甚至覺得,他有的時候喜歡找茬和瑤瑤吵架。

  “徐欣總說我不像他女朋友。”思瑤坐在圖書館靠窗的椅子上,滿身都是濕漉漉的咖啡豆味兒。“還說我總和別的男生鬧來鬧去,讓他很沒面子?!?/p>

  “他并不配擁有女朋友?!蔽乙贿呅薷囊黄钊诵臒┑恼撐?,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霸缇椭肋@人膚淺,你和他在一起就是陪他演戲。”

  “我是真的不會?!彼棘庉p輕地搖了搖頭,“他說別人的女朋友都要和男朋友住在一起,還要會做飯。我哪能會這些?,F在和他走在一起,看到學校里認識的人我都不敢打招呼。”

  “他讓你和他住在一起?”外面雨水流動的聲音越來越大?!澳氵€是趁早和他分手。早看他不是什么好人,這種不要臉的事兒他也能想得出來?!?/p>

  可能是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圖書館里幾道陌生的目光投在我們的背上。思瑤的眼睛一直盯著電腦,被白光照出了一點凄然的神色。她又咬著嘴唇,搖了搖頭,好像要甩掉發(fā)梢上的一點露水?!拔乙灿X得我是對他太冷淡。畢竟他總是開車接送我們,幫了我們那么多。這件事本來就是我錯了??赡苤皇俏也恢涝趺磳θ撕??!?/p>

  “你沒有錯。”我忙著把電腦上幾個拼錯的詞改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全身涌上來一種海浪一樣的悲涼,蠻不講理地沖上眼眶?!斑@樣吧,我過兩天馬上和你一起去簽房子。這樣你也有個理由拒絕他?!?/p>

  西雅圖的天光越來越暗了,樹木,低矮的小房子,都在黃昏里變成了一束束的剪影。我在房間的畫板上涂著漫無邊際的色彩,我得快一點把瑤瑤從火坑里救出來。我一邊想,一邊往畫紙上涂上越來越濃郁鮮艷的色彩,一開始是中藥帶著苦味兒的海藻綠,就像生活本身的瑣碎,煩躁一樣,接著是明黃金黃銹紅血紅,冒著咕嘟嘟的泡,像是一鍋太陽煮的湯,馬上要燒起來。

  我說過了,我來自中國北方,我沒有去過農村,可是我的審美就一直停在那里,藍天,荒野,一望無邊徹徹底底的荒涼,你站在萬里晴空下面,聽著云轟轟烈烈地滾過去,原野都收獲過了,被燒焦了,這么一站就過了幾百年,金戈鐵馬慷慨悲歌忽然都煙消云散了——

  “蘇鹿,”顧驚云撞開我的房門,橫沖直撞的走進來,“——”我想他是看到了我的畫紙,竟然震驚的退了兩步,然后在門口呆住了?!斑@顏色用的。”他搖著頭,說不清是贊嘆還是指責。

  我轉過身去,擋在畫作前面,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的眼睛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點亮了,好像是道連?格雷發(fā)現了自己的肖像,這種震驚讓我有種從心底里的欣喜,“蘇鹿你知道嗎?”他吸了吸鼻子,“你這幅畫讓我嚇了一跳,我不懂藝術,但我知道能讓人嚇了一跳的畫肯定是好畫。”

  “哈哈哈——”我夸張地大笑起來,我向來都喜歡我自己的這種笑,能讓屋子里的每一個小小的分子都染上莫名的喜悅,顧驚云也跟著我笑起來,“走吧,林家鴻在樓下等著呢,今天帶你們吃火鍋去?!?/p>

  火鍋總是個好東西,當你誰都不信任了你至少還可以信任火鍋。那么熱氣騰騰的,把牛羊肉,粉絲,菜,豆腐,海鮮,那么多水火不相容的東西全都用一鍋紅彤彤的水煮得生機勃勃,一團和氣,它對誰都沒有差別,每個人吃的時候都被辣得舌尖發(fā)麻齜牙咧嘴,被熱氣把臉上的妝容糟蹋得一塌糊涂——但我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融化在了太陽里。

  “蘇鹿,我好像跟你說過了吧——”顧驚云在下樓梯的時候忽然回過頭來問我,“下周徐慶春就要走了。”

  “哈哈,你難不成要千里送京娘啦?”我心不在焉地和他打趣著,其實我已經注意到了,四周慢慢地被莊嚴的氣氛籠罩起來,因為這種莊嚴和即將到來的火鍋我心里有那么點愉快,階梯好像變成了一截截的彈簧,卡門序曲的前奏響起來了,我的腳步踩著節(jié)奏的鼓點,幾乎就要歡快的唱起歌。

  我一直不懂為什么顧驚云要執(zhí)著地和徐慶春在一起,我明明可以看到他們對視的時候,他的眼睛里一點也沒有關于愛情的東西了,就連殘留的一絲都沒有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是一種笨拙的妥協(xié),一種茍且偷生。不過我那個時候只是單純地為了顧驚云高興,他終于可以不用忍受徐慶春每隔幾個小時就爆發(fā)出來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終于可以給自己放個假,給我們的神經也放個假。

  “千里送京娘那是人家趙匡胤搭救無辜民女,”顧驚云拉開門,門外殘留的雪氣熱熱鬧鬧地向我撲過來,“本來以為你是一文化人,沒想到是一假冒的?!?/p>

  我現在想起來,他的臉上時常會浮現出那種表情,歡樂的永遠不徹底,最熱鬧的時候也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刻骨的哀傷來,我想他的過去是一地的玻璃碎片,一直灑在地上突兀地閃亮著,不一定什么時候心臟就會被割出血。

  他的車眨了眨眼睛,愉悅地鳴叫起來,我拉開車門,毫不猶豫地鉆進后車廂,林家鴻就坐在那里,推了推眼鏡,非常禮貌地和我揮揮手。顧驚云上車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后把車座扶正,“去哪吃?”

  “等一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背包里翻找著我的手機,“我得叫上思瑤。”

  “叫她干嗎?”顧驚云把車頂燈打開,到處找著他的煙盒,“這小妞太吵了,我可受不了?!痹捠沁@么說,他還是把窗戶打開了,氣定神閑地點了一根煙,給我一個打電話的時間?!艾幀幠阍谀膬骸蔽衣犞尘袄镟须s的音樂聲,這肯定不是在她家,“我在林夢溪家,”她的聲音被電話線拉得走形了,“等下這里說話聽不清楚,我去洗手間和你講?!?/p>

  “出來吃火鍋嗎?”我徒勞地問她,其實知道她早就已經吃完了飯。

  “不去了吧,林夢溪剛剛煮好了飯,正準備招待我們呢,”這句話說完,她忽然壓低了聲線,“徐欣也在我們家,蘇鹿你們兩個是怎么啦——”

  “我們倆沒怎么啊?!蔽倚α耍斑@兩天我都沒見過他?!?/p>

  “不是這么回事,”思瑤的聲音很著急,“我剛才,就剛才還聽見他和林夢溪抱怨,他講得那個可憐,就像沒爹沒娘的小白菜似的,你知道嗎?林夢溪差點都發(fā)怒了,差點到你家去找你——”

  “和林夢溪說我壞話?”我皺起眉頭,陰涼的樹木苦味兒和風一起吹到我臉上?!澳惴判陌?,她不可能到我家來找我的。”我緊緊地攥住了手機,“好了寶貝,沒事的話你就先吃飯吧。我掛了。”

  【林家鴻】,2013

  從我跟著蘇鹿和顧驚云參加他們那些紙醉金迷的宴會開始,蘇鹿就開始慢慢蛻變,散發(fā)出讓她后來舉世聞名的那種耀眼的光芒來。她好像是天生為了宴會,歡笑,為了那些香氣四溢的佳釀而活著的,我有的時候,看著他們的聚會,都會不自覺地心驚膽戰(zhàn),那種聚會和頹廢無關,它早在1000多年前就被李白寫進《將進酒》里,是一種“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生機勃勃的揮霍。再看著在人群里神采飛揚的蘇鹿,我覺得她簡直就像是那個用靈魂換取永恒的歡樂的浮士德——當然,是個迷人的浮士德。

  “你說你干嗎要這么活著呢——”這常常是賓客都醉倒在她家的地毯上之后,我對她說的一句話,她那時在樓上的房間里仰面躺著,妝也不卸,手中拿著半瓶沒喝完的酒?!澳憧礃窍碌哪切┤?,他們平時都是一本正經的,他們忍耐了多久才能把今天晚上的話全都說出來,比起他們平時的模樣,我就更喜歡看——”她朝我微笑,“更喜歡看他們現在的樣子。

  我到后來才懂蘇鹿說的是什么意思,夜店,宴會,歌舞升平,歷朝歷代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閉關鎖國還是漂洋過海,人們總需要個這樣的場所,來替他們延伸開白天永遠要藏起來的那些愛,恨,笑,淚,隱忍的痛苦,閱盡世事的疲憊,你可以把功名利祿都無比瀟灑地踩在腳下,可以借著酒揮斥方遒對著月亮講話寫下一大堆流傳千古的詩,可以破口大罵看你不順眼的那個教授,也可以和你喜歡了很久的人在昏暗的燈光下?lián)砦恰總€人都是場上的主角,燈光和酒精制造出了一種迷亂的柔情似水,讓所有人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放縱,反正明天一早起來誰也不會再記得,反正狂歡的盡頭就是永別。

  “可你總該注意點名聲吧?!蔽夷菚r候還對這個道理困惑不解,在蘇鹿的臥室里撓撓頭,她走到畫板前面去,慢慢地調著顏色,“你們這些人真他媽沒勁?!彼挥泻攘它c酒,才會這么直截了當地和我說話,“什么時候這個世界上,男女才能真正的平等?!?/p>

  她說完這句話之后就沉默了,我看著她在畫板上淋出那種狂風暴雨將至之前的色彩,“我平時看他們那些人,都是平面的,”蘇鹿一邊兇狠地潑上暴風雨一樣水汪汪的紅,一面漫不經心地和我說話,“就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對我講了那些半真半假的前半生之后,我才覺得他們都是立體的,都是和我一樣的,活生生的人,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心跳和呼吸,我覺得無論是誰,在某一刻至少都是真誠的——”

  “蘇鹿你在畫什么???”我站起身來,沒出息地走到她旁邊去,我總是這樣,害怕這種徹底的,荒涼的沉默。我看到她畫上油紙一樣凄涼的老月亮,黑暗里用力地擺動著纖細腰條的柳枝——當然這都不是重要的,她畫的是戲臺,被風吹雨打之后破敗骯臟的戲臺,用灰金色的重墨勾著邊,好像真有什么傳奇的角兒在上面站過似的,整幅畫都有一種呼之欲出的,山雨欲來的氣息,她畫山雨用的是天上被水潤開的紅色,那種即將到來的,氣勢磅礴的危險就像是一只暴戾的猛獸一樣,懶洋洋地伸出舌頭來,舔著刀尖上的血。我看見這幅畫的時候,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這幅畫是送給簡意澄的,”她笑盈盈地把筆放在地上晾干,每當她喝了酒的時候,總有這種看上去很迷醉的笑,“它叫《霸王別姬》,還記得程蝶衣嗎?”

  簡意澄是冬天來的新生里一個著名的小GAY,喜歡了一大堆男人都被連諷刺帶罵地拒絕,最后一次還被人把表白的記錄貼到網上。剛剛還在蘇鹿家樓下歇斯底里地講著胡話,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蘇鹿喜歡聽別人的故事。我們從來沒聽過她自己的故事,她總是把那些故事用桀驁的色彩記錄下來,有的時候我覺得她好像游離在時光之外似的,藝術家啊,我感嘆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的這種氣質到底是真誠還是故作玄虛的面紗。

  “林家鴻你不懂藝術,”她整個臉像是海棠花一樣嬌醉,笑嘻嘻地看著我,“你這就是在為你不懂藝術找借口。”

  “那群神經病,不是自戀就是變態(tài),我干嗎要懂?!蔽议L長地打了個哈欠,“你還別說,我這輩子就讀過三本小說,一本是《三國演義》,一本是《我的大學》,全都是我們班那更年期的老妖婆班主任逼著我讀的,還有剩下的一本,我都不好意思說——”

  “你不是把語文書也算上了吧,”她夢囈一般地回答我,迷迷糊糊地扯著床單上開裂的線。

  “不是,是《泡沫之夏》——”我感覺到我的臉漲紅了,好像小的時候黑絲襪錫紙頭的非主流照片被人翻了出來,然后為自己辯解道,“那是我當時的女朋友逼著我看的,看了第一本,我第二天就死活把三本都還給她了,我就他媽覺得那種東西簡直就是浪費木材?!?/p>

  “那本書不就講了一群大老爺們兒整天圍著一個女人,整天紫薇、爾康的。不像話?!碧K鹿半睜著眼睛?!安贿^話說回來,你居然有女朋友。我還以為你們學軟件工程的都是那些年,我們班上沒有女孩呢?!?/p>

  “這,我也不是從生出來就開始學軟件工程的嗎。”我尷尬地摸了摸頭發(fā),每次我尷尬的時候總會有這個動作,我覺得讓我自己看起來很幼稚。“高中有個談了三年的,前兩天才分手了,她說我距離太遠,她沒有安全感。”

  我想蘇鹿一定是沒跟上我的話題,一直不管不顧地往下說,“其實我最討厭那些青春片了,每次拍出來都是藍天白云青草地,有個白衣服長頭發(fā)和小龍女似的姑娘被一大群毛頭小子暗戀,對,這姑娘還得是學跳舞的,好像高中除了談情說愛就沒別的一樣,×,你們上高中的時候不寫作業(yè)啊,不被數學折磨得昏天暗地啊,老師不都一邊等著學生對她山呼萬歲一邊挑動群眾斗群眾嗎?還港臺腔地互相罵笨蛋,大笨蛋,哪來這么小清新的事兒啊,都是傻×,大傻×——”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她像個兄弟一樣一臉認真地搭上我的肩膀,在燈光下看著我,“鴻爺你說是不是,你說我們小的時候哪有你是風兒我是沙,都是你是孫子我是兒?!蔽页晒Φ赜忠淮伪凰龂烂C的表情逗笑了。她總有這個本事,坦蕩得讓你覺得她是你的一個知己,就算燈光和酒精調出完美的曖昧氣氛,也能讓你一點想法也沒有。

  像她這種真正胸無城府的漂亮女人,威力就像是個開著保時捷卻從來沒泡過妹子的富二代,可想而知的會在以后的日子里遇到接連不斷的壞男人。但我在這些能從市政府到警察局首尾相接繞一圈兒的男人里挑出來幾個稍微不那么敗類的同類,當然也有和我同舟共濟的圍觀群眾,比如江琴。

  【梁超和葉思瑤】,2015

  謠言可以毀滅一個人,也可以重鑄一個人??梢越M成一個人記憶里的每一個細胞,也可以讓一個人失去照片上前后左右的所有臉。

  夜慢慢地深下去了,街燈的光芒透過窗簾。我改完了轉學的申請表,揉了揉酸痛的腳踝,打開顧驚云的人人主頁,滿屏都是別人點上的蠟燭。我曾領會過謠言的力量。當年因為簡意澄傳出來的關于蘇鹿的謠言,不知道我們這兒有多少人反目成仇。

  大概就是她了吧。我把鼠標點上最近訪客里蘇鹿的頭像,才發(fā)現她已經刪了我的好友,我看不到關于她的任何信息。

  因為我和簡意澄之前的關系,他們那些人永遠都不會接我電話。偶爾有一個不小心點了接聽就二話不說地掛掉。這更讓我覺得他們在隱藏著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點著鼠標,把網頁往下拖動。

  這時候我發(fā)現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顧驚云的轉發(fā)記錄非常無規(guī)律,甚至出現了合肥機動車限牌和房地產稅這種新聞。沒聽說他打算在國內買房,他也不是合肥人。這兩條新聞按理說和他毫無關系。但是他不僅曾經閱讀過,還鄭重其事地轉發(fā)。

  我把他的轉發(fā)記錄一條一條地復制下來。試圖找出來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蔽尹c開這條,提示沒有訪問權限。看起來只是個文藝青年無聊時寫的詩。

  “你們去睡吧,皇馬有我把守?!?/p>

  “若風解說!瞬間爆炸!請叫我中路殺神!”

  “房地產稅最晚應于2017年‘兩會’后實施?!?/p>

  “若有天我背上行囊,誰還會記得我?”

  “出售卡碼木吉他480?!?/p>

  “機動車限牌離合肥還有多遠?”

  “開在手上的花——2014高中生滿分作文精選。”

  “北大虐狗事件回應:戴口罩男子系臨時工?!?/p>

  “神仙居住的地方——阿爾卑斯山?!?/p>

  我試著從這一串無意義的轉發(fā)記錄里找到規(guī)律,先是把它們的首字母都排列出來,nrcncjkbs,顯然不對。然后我拿出手機,把這一串字母用手機的九格鍵盤打出來。672625527。雖然不知道這串數字是什么意思,我還是把它記了下來。說不定是什么銀行卡密碼。

  然后我試著在這些文字里找到彼此相關的詞語,這可能是一句話,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顧驚云要用這種方式把它隱藏起來。我前后共找到了斑馬,神仙,卡車,花狗。正在我即將絕望快要放棄的時候,若風的視頻終于提醒了我。

  若風……先有若風后有天,卡牌在手虐神仙?

  我盯著從這些轉發(fā)記錄里畫出的紅圈組成的句子。顧驚云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可能轉發(fā)了十篇互不相關的東西只為了告訴大家這句話。除非他腦子壞了,或者他是抗壓吧的十六級大手。

  黑夜總是難得的清靜時刻。思瑤睡了,隔壁總在互相破口大罵的一對男女室友也睡了。我穿上拖鞋,靜悄悄地出門去拿一罐可樂。黑夜里沉默的靈魂也都睡了,仿佛一臺靜止的老電視,噼噼啪啪地閃動著雪花,讓人不忍心打擾。

  我打開冰箱門的時候感覺到有人抓住我的手。思瑤站在冰箱旁邊,光從下往上照在她的臉上,把她的眼窩照得更加深陷。

  “你還沒睡啊,這大半夜的。”我順手拿了一罐可樂遞給她。

  “我害怕?!蔽疫@時候才發(fā)現,她的臉因為虛弱而泛紅,眼睛里充滿了坐臥難安的恐懼。她接過可樂,十根手指像是琴弦一樣顫抖。

  “怕什么啊,快點睡吧?!蔽乙蝗骋还盏卮┻^整個客廳,走到窗邊去,打開窗簾,把窗臺上的幾塊零錢握在手中。寒冷的空氣和遠方卡車的聲音一起涌進了屋子里。

  思瑤也走到我背后,她身上有洗衣粉和泡沫的新鮮味道,好像一張剛從造紙廠里運出來的薄紙。“我房間里有鬼?!彼皆谖叶叺吐曊f。

  我慢慢地轉過頭去盯著她笑了。我猜想這個笑容看起來一定十分難看?!澳阍诤臀议_玩笑吧?!?/p>

  “是真的有。”她的手不自覺的抓住了衣角,不屈不撓地重復了一遍。

  “那帶我去看看。”我跟在她后面朝她房間走過去,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看。我懷疑她可能會像馬加爵一樣騙我進她的房間,然后手起刀落取我頸上狗頭。我平時對她沒什么關注,這么長時間她還沒動手,我真是要感謝她的不殺之恩。

  她房間里的黑暗更加深遠。衣服胡亂扔了一地,桌椅蜷縮在黑夜里,被她踢得乒乓亂響?!白??!彼盐依剿拇惭剡?。有那么一刻我以為她就要靠在我的肩膀上。她最終嘆了口氣,抬起手指向半掩著的百葉窗。“就在那邊,窗外。我睜開眼睛,就發(fā)現有人在盯著我。”

  “可能是只浣熊?!蔽艺酒饋?,撥開百葉窗。小區(qū)里的夜燈在窗戶上暈出一團團暗淡的光圈,好像是新年夜里紙糊的燈籠?!八卦跇渖希荒銍樑芰??!?/p>

  “浣熊總不會有人的眼睛。”她把臉埋在兩只手里,“而且我聽到了笑聲?!?/p>

  “那是樹葉,或者你做噩夢了?!蔽也恢每煞竦負u搖頭,從褲袋里拿出煙盒。那些煙的長短都一樣,讓人猶豫到底應該取出哪一支。黑夜是個好時候,沉靜而令人安心。

  “你想知道簡意澄的事兒,其實應該問我?!彼棘幇胩稍诖采?,腿藏在被子里,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拔也恢篮蠊?,但是多少知道一點前因。”

  “我做事兒從來不考慮前因?!蔽叶⒅澳銈冎赖奈叶贾?,我病得沒那么厲害?!憋L透過她的窗戶漏進來一點兒,把靜默的黑夜吹得簌簌作響。我看到她裹緊了被子,好像是一棵種在角落里生了病的白楊樹?!澳阍诳搭欝@云的人人吧,你也覺得他的死和簡意澄的事兒是有聯(lián)系的?!彼岬筋欝@云的時候稍稍地回過身去,不經意地顫抖了一下,像是害怕驚動窗外的大霧。

  “你怎么知道的?”我從打火機驟然亮起的咔噠一聲里看著她,她在盯著我背后,盯著墻上晃動的她自己的影子?!耙驗槲乙苍诳?。”她這句話沒有對我說,而是丟給了黑夜。黑夜永遠諱莫如深,什么秘密都會保守。

  “他的轉發(fā)記錄你看了嗎?”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做出想探討這個話題的樣子。

  她沒說話,輕輕地看著我笑了。這種笑意我在某個久遠的時候見過,三年之前顧驚云還和徐慶春在一起,這就是顧驚云見到徐慶春每隔五分鐘爆發(fā)出來的×你媽時候的笑。現在想起來,這兩個人好像都是上輩子認識的,我不記得他們的眼睛,他們講過的笑話,他們從哪兒來。于是我吐了個不怎么成型的煙圈,來對抗這種突如其來的恐懼。

  “別在我房里抽煙,我和你說過至少五遍了。”思瑤終于開了口。我又一時找不到什么合適的東西來把它熄滅,只能措手不及地夾著它,靜靜地看它燃燒?!稗D發(fā)記錄那種東西,你真的覺得有用?從前蘇鹿就告訴過我,能讓人看到的密碼都是假的。真的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根本就不會寫下來。時間久了就連自己都忘掉了?!?/p>

  “你和蘇鹿認識過?”我隱約覺得在很多年之前她們好像的確曾經相識,出則同輦入則同席。但后來她們就一個在廟堂,一個在江湖,和許多留學生一樣分道揚鑣。

  思瑤的笑容像打火機的火苗一樣一閃而過?!澳阌X得你看到了什么?”她把電腦轉過來面對著我。我看了一會兒,老老實實地回答,“先有若風后有天,卡牌在手虐神仙?!?/p>

  “這是一首歌?!彼龘u了搖頭,甚至沒聽出來我說的是個笑話?!叭绻惴且f它代表什么意義的話,這就是一首歌。從上往下看,歌詞在重復的地方轉發(fā)記錄里也在重復。所有的字合起來就是——斑馬斑馬,你睡吧睡吧。我會背上吉他離開北方?!?/p>

  風灌進我的領子里,從她頭頂上望過去,能看到幾片云飛快地把月亮遮起來?!八麨槭裁匆f這個?”我緊了緊衣服,思瑤的輪廓浸泡在月光里,皮膚白得透明,甚至能看到她一根一根青色的血管。

  “這是他總唱的一首歌?!彼棘幍闹讣庠陔娔X屏幕上劃來劃去?!耙郧疤K鹿和他是室友,我去找蘇鹿玩兒的時候就總能聽到他自己在唱歌。”她點了點屏幕的右上角,“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你看這些東西的轉發(fā)時間?!?/p>

  我揉了揉眼睛,發(fā)現自己沒看錯。轉發(fā)時間都在7月15日到7月16日之間。那時候顧驚云已經死了。思瑤近乎勝利地對我微笑了一下,“我告訴過你,這兒鬧鬼?!?/p>

  她顫顫巍巍地把被子拉過肩膀,胳膊細瘦,眼睛明亮??雌饋碚娴暮芟褚粋€中元節(jié)提著燈籠迷了路的可憐幽靈。冷意從我的每一根血管里漫上來?!斑@是別人登他的號轉的,你別亂想。”我舔了舔嘴唇,覺得自己像鬼片里馬上就要領便當的傻瓜。

  “認識他們的那個時候,我還和徐欣在一起?!彼棘幨嬲沟乜吭谡眍^上,半閉眼睛。“那時候我剛來美國,天,水,空氣,都特別干凈。我就想當然地覺得,未來應該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好。”一種深深的蒼涼藏在她的指尖,藏在她握緊被子的手中。仿佛夜風吹過倒伏的樹枝?!澳翘焓莻€大年三十,徐欣說要去帶我玩,卻帶我去拜見了他的幾個朋友。說是朋友,其實也就是幾個一起鬼混的老生。他還說要和我安安定定地過日子。這話嚇到我了,也嚇到了蘇鹿。蘇鹿當時堅決要求我和他分手——”她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看起來想要睜開眼睛,卻沒有了力氣?!昂髞硖K鹿去找徐欣談。我還以為她和徐欣說了什么壞話。其實誰都沒錯,當時我們太小,都不懂?!?/p>

  她朝被子里用力地蜷縮了一下,聲音越來越弱?!爸挥胁欢篱g這些人情的人,才能干凈?!?/p>

  “那你為什么不和她恢復邦交——”我站起身來,低頭看著她。她已經熟睡,發(fā)出均勻而綿長的呼吸聲。我小心翼翼地退出她的房間,忽然想到顧驚云的轉發(fā)記錄,然后打了個寒噤,推開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黑暗里苦澀的氣味。滿地都是雨后腐朽的葉子和燒焦的味道,聞起來好像剛剛舉行過一個葬禮。我轉過頭去,旁邊是思瑤的窗子。我看到了她窗戶上一塊未干的水印,接著心跳停了半拍——

  那水印極為清晰,好像有人在她窗外站了許久,臉貼在窗戶上,死死地盯著她,把所有的氣息都惡狠狠地吐在了窗戶上。而水印并沒有一點消隱的痕跡,那人才剛剛離去——也許從沒有離去。

  【江琴】,2013

  顧驚云提醒我的時候,我才發(fā)現已經來美國六年了。六年,我們初中門口那火葬場都倒閉了。

  下飛機的時候正好趕上凱萊新生報到,飛機上一水兒的河南話四川話東北話讓我感覺這不是飛美國的,是飛北京的,簡直就是一首都機場。

  我從一群和新進宮的小秀女一樣嘰嘰喳喳的四川小女生身旁繞了過去,其中一個還在我后面不斷地嘟囔,我一心想避開這群小蜘蛛精,她們的聲音還是從我后面圍追堵截了上來?!按蠼?,你踩到我箱子嘍!”

  靠,誰是大姐啊。等著吧,先讓你們樂一會兒,待長了你們就明白了,有你們哭的時候。

  顧驚云的車還沒有來,我點上一支煙,看著這些被騙進宮里來從此故鄉(xiāng)是夢鄉(xiāng)的小侍衛(wèi)小宮女,決定奢侈地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開始惆悵。小鎮(zhèn)的天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混沌,沒日沒夜地下著雨,絕對不是那種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的瀟灑,這里的雨是毫無感情的,兇惡的,憋足了一口氣兒和你耗著——等著吧,看咱倆誰先殺了誰。

  別以為美國就是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紙醉金迷溫柔鄉(xiāng)了,所有留學的學生,結果全都是被發(fā)配到小鎮(zhèn)去——因為美國學校根本也沒幾所在城里的。這種小鎮(zhèn),在美國數不勝數,街道無比荒涼,每天天一黑,四億人民一起回到遠古時代。沒車的不用說了,就是扛著十幾斤的東西從超市回家當苦力的命,超市也遠著呢,上山下山至少二十分鐘。就算你有車,從這兒開到最近的城市也至少一個小時,對,就和河北離北京的距離差不多,千萬別聽中介那幫混球兒瞎吹,全都是扯淡呢。

  什么,您說飯店?你指的是翻來覆去賣兩種漢堡的麥當勞還是翻來覆去賣兩種方便面的越南粉?。苦?,你想吃牛排,先開車一個小時再說,沒車和我扯什么牛排,乖乖回家啃泡面去。泡面還不是中國的康師傅,是里面連調料包都沒有的小干面。康師傅在這邊可是奢侈品,物以稀為貴,一袋難求。少年你住寄宿家庭?那更好玩兒了,準備好隨時變身小丫鬟忍受老嬤嬤的臭臉色挑刺兒外帶逼你干活吧,每天分你一塊比薩吃算給你面子,說什么合同包飯,我們都不吃飯你吃什么飯,對了,快準備雙耐磨的運動鞋,把你那些花紅柳綠的瓢底兒高跟兒小馬靴該扔哪兒扔哪兒去,每天上學就跟山里孩子似的,翻山越嶺走一個小時,腳磨出泡了那是你活該。

  還真別說我嚇唬你,我們有一兄弟才16,被寄宿家庭逼著打了一個月的黑工,每個周末像楊白勞似的早起晚歸,還一分錢也拿不到。還有那倒霉的張伊澤,就出去玩兒了一會兒,寄宿家庭就給他打電話破口大罵他是個小婊子,這還不說,回去之后還掐死他一只貓,氣得他給動物保護協(xié)會打了好幾個電話——可惜打不通。別拿國內大學跟我比,國內大學你再怎么宅,想吃飯的時候還是能下樓和幾個兄弟喝點小啤酒吃點小燒烤,我們這兒,做夢去吧您。

  別以為你來這兒就能圖個省事兒,學習圖個清靜,每個學期GPA的指標就能壓死你。我一閱讀課的同學闌尾炎,請了半個多月的假回國做手術,回來時候學校翻臉不認人,直接開除。再說了,飯都吃不上你省哪門子事兒啊,這就是真正的洋插隊,什么叫插隊啊,老鄉(xiāng)家,青年點,所謂青年點就是學校周圍唯一允許租給留學生的小社區(qū),你國內拉開窗簾看到的是夜景,我們這兒就是死黑,真是死黑死黑的,半個人聲也沒有,老黑都在黑暗里貓著你也看不見他,伺機而動等著襲擊亞洲人。想出個門最好帶上現代防身武器,隨時準備與狼共舞,我說的不是老黑,是真狼,大野狼,看見你還齜牙咧嘴的。

  還有傳說中青年點的party,我告訴你吧,說到底那就是農村七大姨八大嬸串大門子,時不時地還得拎一串大蒜二斤老白干,坐下就開始東家長西家短。我們這兒沒老白干,一箱啤酒代替了。對了,你不到21還買不了啤酒,警察抓,飯店里點個飲料都不行。我也想奮斗但是渾身像塊兒用完剩下半塊兒的橡皮似的,再也使不出來那種勁兒了。你到了學校,美國老師那一副“你能出來上學,就是受了莫大的恩典,你剛從監(jiān)獄一樣的國家里逃出來,你應該重新做人,好好表現,悔過自新,爭取立大功,能不用再回到監(jiān)獄里”的熊樣,那種眼神能惡心死你。真的,一點不夸張。

  所以啊,少年們,趁你們對國內的回憶還沒變冷,還熱乎,抓緊時間讓它們往你的夢里面多跑跑吧,記住你們家門口陽光曬下來的香味,記住小飯店里牛肉面湯的味道,記住你和朋友在一起,夾在歡笑里初夏和草汁的味道,記住你少年時代女朋友的臉——因為你肯定再也見不到她了。千萬別信什么異地戀。

  但愿你們還能借著睡神的美化,讓紅熱的光芒投到你的眼皮上,但愿你們能在睡夢里對喧嘩甚至荒謬的年輕時代達成最刻骨的理解與懷念,因為這是世界送給你的最后一個禮物,最后一點美和熱情,千萬別以為它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它用完了就沒有了。我不想讓你們任何一個人像我一樣,混賬到都快記不清爸媽的臉了,回家之后初中門口的火葬場都被拆了,空氣里還留著點灰燼的生腥味和沒完成的葬禮的氣味,那條在太陽底下成天打哈欠的老狗也死了,整個城市變得翻天覆地,原來的萬壽路變了商業(yè)街,原來的萬達廣場變了大酒店,就連在我家門口開小賣店每天多塞給我一板話梅糖的大娘都人面不知何處去了,原來的同學還在談著哪本雜志辦得好哪兒的螃蟹面好吃卻好像和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了,我媽新養(yǎng)的狗都沖著我叫。那才是真正的兒童相見不相識。

  6年了,我就這么糊里糊涂地長大了,小的時候覺得鄉(xiāng)愁都是狗屁,從萬里覓封侯到關河夢斷,歲月它太長了,長到可以收去你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壯志未酬。我的城市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它甚至都已經不愿意進入我的夢里了。我想給過去的歲月蓋一面旗幟獻一束花,卻發(fā)現它連塊墓碑都沒有。我在太陽刺眼的老街上不斷地走著,像是有個聲音在我身后溫柔的,悲涼地提醒我——繼續(xù)漂泊吧,你無路可去了。

  我他媽再也沒有力氣反駁它。

  我在禁止吸煙的牌子下面明目張膽地把煙踩滅,顧驚云那小子還沒有來,于是我給他打了個電話:“顧驚云,你丫五分鐘之內還不到的話,下學期所有的作業(yè)你全完蛋。”其實我也就是嚇唬嚇唬他,我知道不管怎么說,他答應我的大事兒沒有做不到的,這貨長得一副吊兒郎當的樣,辦起事兒來還算靠譜。

  之所以這么不擇手段地讓他把汽車當飛機開,是因為一秋天來的小新生不知道抽了哪門子瘋從國內開始就手機QQ微信一直轟炸我,非得來機場接我機,你說我就圣誕節(jié)放假回個家他至于亢奮得跟生離死別似的嗎?沒辦法只能一個勁兒地和他斗智斗勇斗到最后自己都惡心了,現在還在小樹叢里跟做賊似的躲著,生怕看見他那白色的別摸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活脫脫一007。

  我就說這留學吧,只要你物理上是一雌性生物,準有幾只小蝴蝶在屁股后面跟著你亂轉,當然也不一定,比如我這個就是一小蒼蠅。我有一天實在走投無路了就開始和他熱淚盈眶地埋汰自己,我說老子已經給自己糟蹋成這樣了,短發(fā)大臉虎背熊腰,你還跟著我你是圖什么啊,難不成你有同性戀傾向。結果這丫的根本就沒聽進去,我都懷疑他根本就不需要與人類進行溝通與交流,就知道跟偽軍似的點頭哈腰耍嘴皮子,滿嘴“太君”、“哈伊”外加扯開話題,你看我剛和他說完這事兒,他立馬就給我扯上他們家族傳統(tǒng),說他們家男的出門必須穿阿瑪尼——姥姥的,這是一什么家族傳統(tǒng)啊,真是犬父無虎子啊。

  這貨還沒完了,滔滔不絕地開始發(fā)表他對古奇驢牌范思哲的各種見解,這套言論就像一煮熟的雞蛋黃兒似的,殺傷力極大,把我一肚子沒說完的話硬生生給噎進去了,我被噎得直翻白眼兒,直挺挺地憋出來一句“我第一次見人把阿瑪尼穿成這樣——”他還滿臉無辜地問我怎么了,我沒理他,本來嘛,我第一次看見人把幾萬塊錢的阿瑪尼活脫脫地穿成了地攤軍大衣。

  顧驚云的小跑車終于比我想象的還要先到了,我沒想到的是,徐慶春從車里面先下來了,提著她驢牌的手提箱,戴著大墨鏡穿著豹紋兒的高跟鞋,我一直覺得一個人在坐飛機之前還要把自己硬塞進緊身的小禮服裙里那絕對是抱著一種烈士的心情。“老公——”老遠就能聽見她掛在顧驚云的脖子上,擠出來的嬌滴滴的聲音,“老公親一個嘛?!?/p>

  這種電光火石,光怪陸離的場面常常都能震撼到我。我見圍觀群眾三三兩兩地湊過來了,就沒敢往他們倆的小戲臺那兒走。顧驚云隔著徐慶春的懷抱,遠遠地看到了我,歉意地對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個招呼。我就搞不懂,這倆人平時在家里自相殘殺血肉橫飛,互相都恨不得把對方弄死,到外面又要大張旗鼓地擺出你儂我儂的樣子,演得跟真的似的。

  等徐慶春終于結束了她模仿一根又長又黏的蜘蛛絲的表演,志得意滿地拉著小箱子離開的時候,我走上前去,“老公——”我學著她的樣子扭得春色滿園,“老公你想不想我啊?”

  “×,你小子還是這么貧?!彼麤]好氣地笑著推了我一下,我看著他需要被這些平靜的動作掩蓋起來的慚愧,覺得有種奇怪的滿意?!翱熳甙?,再不走小王八蛋就追上來了?!蔽毅@進車里去,雨水順著車窗的弧線流到我眼睛里,冰冰涼涼的。

  “給,”他掏出煙盒,扔給我一支煙,然后自己不吭聲地一直開車,雨水昏天黑地地潑在窗戶上。我從來沒見過這小子不說話的樣子,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對了,除了前年10月份那幾天。所以我知道,他沉默的時候肯定要出點什么大事兒了。這種“壞了”的預感讓我心里有種麻酥酥的,觸電的感覺,人掩飾恐懼的時候會不停地說話,所以我打開窗戶把煙彈到窗外去,然后問了句蠢話?!澳阍趺蠢??”

  吱的一聲,車子猛烈地打了個滑,把我震到車門上去了,我看了他一眼,他還是在若無其事地開車,說不清為什么,他開車的時候我從來不敢破口大罵。

  “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對不起慶春?!彼麑χh方,好像用盡了所有的勇氣在練習著說這幾個字?!暗恰?/p>

  “怎么你覺得煩啦?打累啦?我告訴你過幾天你對著鏡子打飛機的時候就開始想她了。”我往肺里用力地吸了口煙,不置可否地笑笑。

  “別貧了,我說真的?!彼衍嚪湃蔚亻_著,然后認真地看向我的眼睛。周圍的雨聲忽然變得無比龐雜。嗡嗡的震得我的鼓膜發(fā)疼?!拔覄傉J識她的時候她多好啊,我還以為她是永遠能讓你輕松的那種女孩兒。江琴你知道嗎?有的人放任,有的人坦然接受自己的放任,這個時候這種放任就變成了熱烈,自由,就變成一種美德??墒撬麐尩乃F在怎么就變得這么——”他的手用力捏緊了方向盤,“這么神經質?!?/p>

  我文學水準其實不怎么樣,到今天也沒法形容那到底是怎么樣的一種感覺,就好像是一個一鏟子一鏟子挖了一輩子的人,眼睜睜地看著礦坑塌下來,變成了自己的墳墓。

  “你后悔啦?”就著窗外滂沱的水聲,我不敢看他,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不了自己的語氣了,“我×,顧驚云,你丫有病吧,當初你什么都不要了也要和她在一起,現在你知道他媽的后悔啦?”

  “我早就知道了。”他說話的語氣永遠都不給你任何質疑的機會。

  “——好吧。今天幾號?”我隨便地轉移了個話題,想讓氣氛變得輕松一點兒。無論我們這群人之間出現了什么爭執(zhí)的苗頭,先打退堂鼓的總是我。我不喜歡吵架。一點也不喜歡。

  “31?!彼届o地回答,“12月31?!?/p>

  “今晚上元旦你得搞個party吧,”我漫不經心地問著他,“我可是在國內都日思夜想著你給我介紹幾個小妹子呢?!?/p>

  “那必須的,”他笑了,“今晚還有幾個,幾個小新生?!?/p>

  對了,顧驚云,這就對了,別以為我看不到你提到小新生的時候語氣微妙的變化,就好像整個人都被光芒點亮了。別藏了,你今天這出悲壯的表演,不過是為你接下來又一次卑劣的遺棄找借口。你別忘了我認識你的時候,我19歲,你才17,我當時以為你就像你表演出來的一樣天真勇敢卓爾不群,我還以為你像故事里寫的那樣有一顆滾燙熱烈的心臟,我同情你,就好像看到早九晚五的公務員寫下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一樣的同情。因為我自己的愚昧無知,我竟然以為那是愛情。你還記得前年秋天嗎?你離開我的時候多果斷啊,你從那個悍馬哥手里搶過徐慶春的一出多漂亮啊,在10月陰沉寒冷的清晨決斗,還被警察直接銬走,多壯烈的一幕傳奇,誰都以為她是讓你不顧一切的,唯一的夢想,你們倆就像是比才歌劇里的斗牛士和卡門——可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10月份你那開公司的爸爸破產了然后猝然離世,你家里不僅斷了所有生活來源還欠下了一大筆外債,這個時候富婆徐慶春不是你唯一的夢想而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你所有的卓爾不群背后都藏著苦心謀劃,所有的熱烈勇敢里面都寫著步步為營。顧驚云,你演得太棒了,現在誰都覺得你是個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悲劇英雄,誰都同情你被夢想轟轟烈烈燃燒過以后殘留的灰燼折磨得不堪一擊。

  你那點夢想婊的小聰明我早就看的清清楚楚,世界這么大,你看了也沒什么用。還好你當年遇到的是我不是別人真他媽萬幸——顧驚云我告訴你,徐慶春可不是我,她已經帶著她所有的尊嚴一起被你踩在腳下,她已經真正地發(fā)狂發(fā)狠圖窮匕見,就像是一場暴烈的颶風,只會想著置你于死地,根本就不會在意順便帶走了周圍的高樓,民居,以及一個城市人的生命。

  現在,恭喜你們吧,這個我也不知道是誰的姑娘,就要和你一起,陷進骯臟黑暗的沼澤里面去,然后,你們每個人,都會被這個你親手拉了弦兒的炸彈炸得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污濁,骯臟,它是整個城市流動的血液,在下水道里喧響,在每條街上肆虐,寒冷,帶毒,跟著四面八方白蒙蒙的霧氣一起,滲進每個人的血管和靈魂——但是別忘了,這也是上天給你們的新年禮物,送給你們這些自私,懦弱,傷痕累累的人的,真正的苦難,然后再滿懷慈悲地教會你們,怎么狼狽不堪地妥協(xié)。

  祝你們,新年快樂。

  【蘇鹿】,2014

  新年來了,但是一點年味兒也沒有。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后地忙起來,終于找到了個理由縱飲狂歡,好像在這個時候,落了單就是可恥的似的。這不是國內的春節(jié),沒有燈彩,沒有噼噼啪啪放完之后帶著凜冽的火藥味的爆竹,沒有描著金墨的對聯(lián),也沒有散發(fā)著懶洋洋氣味兒的韭菜豬肉餡餃子。元旦不是什么大事兒,明年這個時候,我得去太空塔上看焰火。

  “蘇鹿,”顧驚云在廚房里叫我,“來嘗嘗烤雞翅?!?/p>

  我把金黃色的烤雞翅接過來,坐回沙發(fā)上去和兩個來參加party的女生一起看恐怖游輪。自從徐慶春走了之后,顧驚云就一天比一天更加耀眼,像是那個雪碧廣告里的小人,喝了口雪碧之后忽然活過來了,一舉一動都飽蘸濃墨寫著傳奇兩個字。

  電視上女主角拿著斧頭絕望地亂砍亂殺,旁邊那個瘦小的男生就忽然一聲尖叫,抓住我的胳膊,過了幾秒之后又很不好意思地坐正了,“你們都不怕鬼片嗎?”他小聲地,帶點崇拜地對著我說,“你們真厲害?!?/p>

  “我在中國好像把所有的鬼片都看完了?!弊谖伊硪贿叺哪莻€高個子女生轉過身來,把一條修長的腿蹺起來,她的聲音就好像是一杯軟軟的,融化了的熱巧克力一樣,還對著我輕盈地一笑,我覺得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里面那個女人年少的時候長得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但她要更溫潤,好像是一塊熠熠閃光的正紅云錦?!懊刻焱砩霞依餂]人的時候我就看鬼片,現在已經達到了能看出來主角的假血是番茄醬還是紅墨水的程度了?!彼_心地笑起來,我一瞬間知道了古人形容美女為什么會說“春風拂檻露華濃”。

  “不過這個,”她指了指屏幕上滿墻壁觸目驚心的紅色,“好像是油漆。”我把雞翅從竹簽上拆下來,給她們兩個遞過去,她們一邊看著電視上的血肉橫飛,一邊專心地啃著雞翅。我聽著包里手機不斷地震動,哀嘆一聲調了靜音。怪不得我不怕鬼片了,我惡狠狠地想,我的生活已經被這個家伙毀得比鬼片還恐怖了。

  “這是誰啊,”矮個子的女生好奇地看著我,我盯著屏幕上徐欣兩個字,把手機扔到包的深處去,好像扔掉了個快要爆炸的手榴彈似的,“沒誰,一個同學找我辦事兒,我不想管他?!?/p>

  “能找你這種女孩兒辦的,一般都是情事。”高個子的女生笑瞇瞇地看著我,然后用兩個手指擋著嘴,輕輕地打了個哈欠,我尷尬地笑了笑,“哪兒來什么情事啊,他想讓我?guī)退麑懽鳂I(yè)——”

  “開飯了開飯了——”顧驚云像個跑堂的小廝似的端著一盤盤菜和湯來來回回地跑。水煮魚,烤雞翅,檸檬蝦,西湖牛肉羹,夫妻肺片,牛腩煲,一道一道地擺上桌來,混雜著熱熱鬧鬧的香氣,很容易讓人想起來“團圓”這個詞。米飯松松軟軟地被盛上來了,連香味兒都是暖洋洋的干凈,顧驚云的幾個兄弟剛打完DOTA,從樓上一個接著一個走下來,水煮魚的湯沸騰著,還冒著白蒙蒙的熱氣,我看著他們互相打鬧著搶一個離食物近的位置,好像是隔了漫長的歲月看過來,多年輕啊,我在心里長長地嘆氣,隨后又笑著罵自己,蘇鹿,你比他們年紀還小呢。

  “我給大家介紹一下我女朋友——”顧驚云站在我后面,手扶著我的肩膀,笑嘻嘻地對著大家。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著他,“我什么時候變成你——”還沒等我說完話,對面的一個男孩子就毫不客氣地把筷子甩了過來,“少扯淡了你顧驚云?!?/p>

  真美好啊,我的身體里涌上來一陣長長的,像是海風一樣的悲戚,抓緊了手提包的帶子,里面的手機亮一陣,滅一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宴席上站起身來,拉開門,迎著外面深不見底的黑暗和冷風走了出去,靠在窗邊上按下接聽鍵。

  “給你打了一百個電話你都不接,”他的第一句話語調還算和氣,“又在帶著思瑤鬼混?”

  “我在家,”我把語氣用力調整成和一個朋友閑聊的輕快,“你要不要來坐坐,我家做了不少菜。”

  “你家?”他冷笑了兩聲,“我可用不著,估計顧驚云正在和他那一群朋友聚會呢吧,對不對?否則你們怎么可能做飯呢?和這群人渣好好玩啊,我就不去了,免得你們看著我心煩。對了,你少帶思瑤出入這種場合,否則可別說我不給你面子?!?/p>

  “徐欣,”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沉下來了,“你什么意思?”

  “我沒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啊,你不就是教思瑤怎么養(yǎng)狗嗎?順便拿我練練手,心情好的時候叫出來逗兩下,心情不好的時候恨不得讓我滾得遠遠的。別以為我沒聽說,party女王?”他的聲音里滿是嘲諷,像是夾著風沙打過來的咸熱的海風,“現在你的名氣可不小啊,和顧驚云混得不錯?不就是想找個有錢有車的陪人睡,這靠山選得也差了點,等徐慶春回來了,你可真就成凱萊的一個笑話了——”

  “你說什么?”我嚷的聲音大了點,后面房子里就是溫暖的燈火,我狠狠地壓低聲音,“徐欣你嘴怎么能這么賤?”

  “對,我嘴賤,我不僅嘴賤我人還賤呢,所以我他媽就是一個備胎?!彼淅涞匦α藘陕?,“我真沒想到啊蘇鹿,你剛來美國,心機居然這么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時為什么讓思瑤跟著我,不就是圖我有輛車可以帶你們出去玩兒?你們倆這個套路太老,人家日本的援助交際十幾年前就會了。看思瑤好騙你就假裝是她的好朋友,看見我宅在家里不出門你就急忙讓她脫身找下家,生怕她砸在我手里,看徐慶春不在你就想方設法地上位。蘇鹿,你這些小手段我看了簡直嘆為觀止——”

  “徐欣,”我一點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握著電話居然笑了,風噼噼啪啪地吹過樹葉,呼嘯的聲音是樹古老靜默的靈魂,只有在夜晚無休無止地唱著歌。“你讓我惡心。”

  “對,我早就知道我讓你惡心,你現在都不知道在思瑤面前說了我多少壞話。她現在在學校里看到我連招呼都不打,”他那種語氣在電話這頭聽都明明白白地寫著氣急敗壞幾個字,“還有別人女朋友都是和男朋友一起住,為什么你就偏不讓思瑤和我???她要是嫌我給她丟人的話,你倆也趁早說明白。我趁早滾?!?/p>

  “你是來找我讓我勸她和你同居的?趁早死了這條心吧?!蔽衣犚娮约阂а狼旋X的聲音?!八褪遣幌牒湍阃釉趺戳耍克哦啻蟀∧憔拖胱屗湍阕≡谝黄??你腦子有病吧!徐欣我告訴你吧,是你自己心理陰暗所以你眼里的別人就都是一堆爛泥——”

  “你少裝純了行不行?跟我在一起就是為了找我辦事,辦完事兒之后就看都不看,全學校的人都說我是一條狗,我現在——”他還是像武林小說里走火入魔的人一樣,漫不經心地冷笑著,“我自己都覺得我賤了,我真是賤,我怎么他媽就能惹上你們兩個?!?/p>

  “好,你現在后悔了,徐欣,你別忘了,從來沒人求著你和思瑤在一起。我從開始到現在,就是覺得你們倆不合適。”在一片靜默里我心滿意足地微笑了,“當時思瑤說的就是給你個機會,試試看。”黑夜里的樹是流動的,暗沉沉的綠色,就像水一樣,“現在你也覺得不合適,我也覺得不合適,那好啊,咱和平解決。我去和思瑤說,讓你們從此不聯(lián)系了。以免你總覺得她在釣凱子把你當備胎,再不要臉地來打我電話——”

  “你敢和她說!”他的呼吸聲變得粗重了,語氣也急促起來,“對,我后悔了,我是后悔了怎么樣,你知道不知道零下15℃的天氣在外面走了一個小時就為了送一份飯是什么感覺,還有思瑤,我不要臉地給你打電話,不就是為了她,我不遠萬里地從波特蘭跑回來想帶你們去玩,我為了思瑤被顧驚云那個孫子打——”他不管不顧地朝我喊過來,“我他媽為這事兒丟盡了臉,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你們別以為你們就能這么跑了!你不是看不起我嗎?你不是要面子嗎?你不是讓思瑤在學校里不跟我打招呼怕她找不到下一個嗎?思瑤是你的好朋友對吧,我這就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作賠了夫人又折兵!蘇鹿你給我記住了,我怎么對思瑤,我都是她男朋友!你他媽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我這就讓你在學校身敗名裂!”

  “你這是何必呢,我告訴你吧,我本來沒看不起你,但你這下讓我徹底地看不起你了。”我聽見我的聲音破碎了,在黑夜里漫無目的地飄,“你想跟我這么耗著,我不怕你,你別以為用名聲什么的威脅我我就——”電話那一頭掛了,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怎么了,”顧驚云叼著一支煙,笑瞇瞇地從房間里走出來,我不想看見他,我現在不想看見任何人,“和人吵架啦?”他還輕飄飄地問我。

  “沒事。”我覺得好像站在街道中央,全身被濺上了爛泥,感覺到從沒有過的屈辱,風把我全是冷汗的衣服吹得貼在背上,那是躺在爛泥里戰(zhàn)敗的旌旗。

  “徐欣。他就是腦子有病?!蔽野咽謾C扔到包里。

  “那小子,”顧驚云輕輕地抖了抖煙灰,“我說句實話,你別生氣。我認識他的時間比你長。他就不配擁有女朋友,連思瑤都配不上?!?/p>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看顧驚云把他的車打開,紅色的車閃了兩下,在雪地上好像一只眨著眼睛的狐貍,“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問題,”我輕輕打了個哈欠,“是我太草率,我當時應該再勸勸瑤瑤?!?/p>

  “走吧,”他的背影像個背著吉他走天涯的流浪歌手似的落拓,“你不是一直想學開車嗎?我教你?!彼麨t灑地拉開車門,車里海浪一樣的香水味涌過來,“這雪下的,每天地都這么滑,這回我得舍命陪君子了——”

  他打開車里昏黃的燈,每次坐到車上這個時候我都有種在無邊無際的大海里搭上小舟的,卑微的幸存者的溫暖。但這次我坐到駕駛座上了,我踩下剎車,挪動車擋,然后輕輕地放開剎車,轟隆隆的引擎聲讓我錯覺我在一騎絕塵。

  “怎么樣,美國很無聊吧?!苯值纼膳匀际情L得一模一樣的樹,街燈,小房子,黑壓壓地把前面的路連接起來。顧驚云就像看一個新生一樣,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又不是第一天來美國?!蔽乙Я艘ё齑?,“不過,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這兒的人都和國內的那么不一樣,就連談戀愛都不一樣,為什么就不能開開心心的呢?每周末一起出去玩,一起聽街上的流浪藝人彈一首曲子,把小吃街上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吃完,坐在咖啡廳里罵罵老師罵罵制度然后垂頭喪氣地一起寫作業(yè),就算是偷偷摸摸地也是好的,可是為什么這兒的人都那么——”我拼命地搜羅著合適的用詞,“那么歇斯底里。好像他們都根本沒興趣懂你這個人似的,只想把你綁著一塊兒去死?!?/p>

  見他不說話,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干嗎要像和我有仇似的呢?”我摩擦著方向盤上機械的涼意,“我是想讓思瑤高高興興的。她覺得徐欣好,我就也順著她說了。這有錯嗎?”

  “等你待長了你就明白了,”顧驚云伸出手指了指,示意我左拐,“你會遇到好多好多的人,事,什么國家什么語言的都有,他們有各種各樣的辦法把你逼瘋?!彼f完了又笑笑,“你說你,一般的人遇到事兒躲還來不及,你就拼了命似的讓人家高興,感情這東西,答應了你付出不到。他知道了你可憐他,會覺得你看不起他,這滋味兒不好受,最后他肯定恨死你?!?/p>

  前面就是一家麥當勞,沒有麥叔叔張著大嘴的微笑,只有一個夜空里亮黃色的,孤零零的小牌。我費力地把車停到車載通道上,“給你買個冰激凌,”我朝他笑了,“你這種人絕對很久沒吃過冰激凌了?!?/p>

  “對了,再給我買一份開心樂園餐。”他故意逗我,然后自己大笑起來。夜空里零零落落的霓虹燈一閃一閃,我特別喜歡“萬家燈火”這個詞,好像是在黑暗里急匆匆地趕回家,等著媽媽煮的一碗香氣四溢的湯,充滿了溫暖的柔情似水。

  我給顧驚云買了開心樂園餐,自己點了一杯大可樂,把車開到停車位上抱著喝起來,剛才徐欣帶來的不快,惱火迅速地煙消云散了,可樂泛著冰涼的泡沫,帶著涼爽的甜味,順著嗓子一直滑下去,我能感覺到無數細小的氣泡在我舌尖上破滅,一種莫名的喜悅從我胸腔里一層層地涌上來——這就是活著。我得活下去,就為了這個,說什么我也得活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顧驚云的預言實現了,無數的人想盡辦法把我重重地打倒,把我踩進爛泥里,想要踩進地獄,我本來以為我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但是最后,我還是卑賤地,堅韌地,掙扎著在爛泥里活了下來。不管我有多屈辱多么想徹底地放棄一走了之,到了最后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一句話——

  世界,雖然你麻木不仁,蠻不講理,骯臟不堪,冷酷無情,但是,其實,我還沒有那么討厭你。

  【林家鴻】,2014

  不得不說的是,我認識了這群整天開party的紈绔子弟之后,日子變得有聲有色起來了。每天晚上閑坐著吃幾塊烤雞翅,喝兩杯酒,聽那個長得和春哥一樣純爺們兒的江琴講講故事,她在美國待了6年,講的故事也都是極有感染力的,都是些曲折離奇蕩氣回腸的傳奇。

  “這謝絲麗也真是個人才,”她往一個空罐子里彈了彈煙灰,“到美國來7年,嫁了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兒,生生地搶了張美國綠卡——”

  沙發(fā)上坐著的人們倒抽了一口涼氣,“她真有兩下子?!闭f話的是簡意澄,一個西南的瘦弱男孩子,剛來一個月不到,好像對什么都是真心實意地崇拜,“我要是能拿一張美國綠卡,讓我干什么我也值了?!?/p>

  “我知道?!苯贈]好氣地看他一眼?!奥犝f迎新輔導員給你們講遭黑人哥哥襲擊能拿綠卡,你一激動,把護照都給扔了?!?/p>

  “我就不想拿那東西,”蘇鹿搖了搖頭,“拿張綠卡有什么好的呢,干嗎大家都像奪寶奇兵似的搶破了頭,我現在就想趕快拿完學分,趕快回國?!?/p>

  瑪麗蓮閑閑地靠在沙發(fā)的角落里,也不說話,長長的卷發(fā)若無其事地垂下來,在燈光下偏過臉來朝我笑了一下,那個笑,和她坐的動作一樣,是柔若無骨的,整個人像是擺在名品櫥窗上包裹著錦緞的娃娃。她和蘇鹿、思瑤一樣,剛剛16歲,就有了這么讓人嘆為觀止的,富麗堂皇的美。學校里的那些游手好閑的富二代官二代簡直為她瘋狂。對了,她的中文名叫程妙人,連名字都這么婀娜生姿。

  “你不想拿綠卡,是因為你家不缺錢?!焙喴獬握f話的時候帶著西南口音,總像舌頭根下面含著什么似的,“你是不知道,在中國,沒錢的人,簡直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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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也是吧?!碧K鹿笑了笑,從桌子上撿起半個橘子。我有的時候看著她就會莫名其妙地又氣又急,隨便什么人都能像個長輩一樣教訓她,她卻完全不在乎似的,還應和著人家。于是我從廚房里端著盤子走出來,上面是烤出來撒了椒鹽兒的幾串牛骨,“拿了綠卡然后呢,你們打什么岔,腦子里面除了綠卡什么都沒?!?/p>

  “謝絲麗有分寸著呢,人家是假結婚,才不肯隨便讓那俄羅斯糟老頭子占她便宜,據說給了那老頭三萬,三萬美金啊,兩年混三萬,那種混吃等死的老頭,真是什么都不用干了。”江琴慢慢地吐出一團屬于看客的,嘲諷的青白色煙霧來,“這邊結著婚,打著工,還白白養(yǎng)著她的小男朋友。據說丫是一‘紅二代’,簽證都是商務的,B1。你說這什么來頭。家里政府大員,愣是要靠謝絲麗養(yǎng)著,長得也不好看,大餅子臉倆小豬蹄兒,過生日謝絲麗送他一輛寶馬X5——”

  “都是互相靠著?!爆旣惿徑K于轉過臉來,“我上次來也見了謝絲麗,是拿著了綠卡,但我看她也不是一輩子待在美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她以后肯定得回國,靠著那男的家里的勢力做大生意,實在不行還能退而求其次當官太太,再說她長得也不那么乖,想找個別的也沒那么容易——”

  “你以為誰都像你啊,”江琴喝了口啤酒打趣道,瑪麗蓮也不在乎,笑盈盈地朝她扔過去一塊橘子皮,“我看謝絲麗對那王八蛋是真心的,每次他不上學了,逃課了,都來找我哭訴,說就這不成器的熊樣,以后還怎么和他結婚?!?/p>

  “怎么都想著結婚呢,”蘇鹿吃了一瓣橘子,“我就覺得,結了婚之后就沒有自由了?!?/p>

  “蘇鹿你還小你不懂,”簡意澄認認真真地看著她,“女人總得回到家庭的,一到了年齡,就特想要一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家。”他說的好像自己比女人還女人一樣。

  電話鈴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了,我順理成章的走出去,深深的吸了一口外面涼爽的空氣。

  “林家鴻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總算接了,”電話那邊是思瑤吵吵嚷嚷的,甜美的聲音,“蘇鹿她電話又沒電了,你快把電話給她——”

  我把蘇鹿叫出來,她接了電話,表情立刻變得柔和了,不知道為什么,她一聽見思瑤的聲音就總是沒脾氣?!俺?,寶貝兒這事就交給我吧,我這個月幫你簽下來?!?/p>

  我看著她把電話掛掉,眼底里藏著兩個明艷的小太陽,“家鴻你知道嗎?思瑤要和我簽一套新房了?!彼龤g喜地看著這棟滿是人的舊屋子,“等我搬完了家,第一件事就是請你吃飯?!?/p>

  【蘇鹿】,2014

  顧驚云心血來潮地養(yǎng)了一只狗,每天竭盡心力地討好它,“來,寶貝兒,新鮮的雞翅給你放這兒了——”那只狗雄赳赳氣昂昂地跑過來啃完了雞翅,然后一點兒也不給他留面子地沖著他狂吠。每次出去遛的時候他舍不得把狗繩兒勒得太緊,只能在狗后面氣喘吁吁地跑,“大錘,大錘乖,哎喲我×它跑到馬路上去了——”看著他像永遠抓不到杰瑞的湯姆一樣在那只哈士奇后面趕,瑪麗蓮吐了口煙圈悠然地說,“這哪兒是遛狗,明明就是狗遛他?!?/p>

  江琴和兩個顧驚云的兄弟每天研究那燒烤爐能不能烤出來玉米,每次都被熏得得灰頭土臉,然后抓幾袋泡面,一邊煮一邊侃大山,“媽的,每次看視頻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看到幾個字,本視頻僅限在中國大陸地區(qū)播放?!薄皩?,每次看到這個就想抽人!”“特別是前面剛給你放了一段,全世界都在看優(yōu)酷,隨后馬上您所在的地區(qū)沒有權限查看本視頻。姥姥的,難道老子在火星?”然后簡意澄就會從冰箱里端出兩碗雙皮奶來,“好了好了,別忙著吃泡面了,沒營養(yǎng),來嘗嘗我做的雙皮奶?!彼矚g那個顧驚云的兄弟,叫賀錦帆的小家伙,長得平平淡淡,卻總能透出一股溫柔的神色來。那幾個人雖然每次在簡意澄和賀錦帆撒嬌的時候,都忍著惡心趁顧驚云不在的時候拿安倍晉三出氣——我說他也是,好好的一哈士奇干嗎起個沙皮的名兒呢。但這下見了酸皮奶就歡呼雀躍地跳過去,真可愛——說白了吧,最近幾天我看見什么都覺得很可愛,因為我就要和思瑤開始我們的新生活了。

  美國不知道為什么,規(guī)定特別氣人,不到18歲,連房子都不能簽。我費盡了嘴皮子,說動了林家鴻和顧驚云幫我簽房,簽完房子之后,顧驚云開玩笑似的問我,“怎么,在我這兒住得不好?”

  “也不是不好,”我想了想,“就是,你知道,我們聚完會之后,大家全走了,只剩我一個人對著一片狼藉人走茶涼,那種感覺有點小凄涼。而且——”我咬了咬嘴唇,沒說出來徐慶春快回來了這個事實,“而且我的小妞實在住不下去寄宿家庭了,我得陪她嘛?!?/p>

  “哈哈,你就永遠把你的小妞放在第一位,”這天難得有晴好的陽光,從樹葉縫里搖搖曳曳地照下來,把整個世界都漾成一片流動的綠色,顧驚云抬起手來揉揉我的頭發(fā),“你倆真該一起過。你要是一男的,她肯定嫁給你?!?/p>

  “那是?!蔽倚π?,“我要是一男的,絕對比你好多了。”

  “去死吧你——”他夸張地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生活里,平靜的日子總是不能持續(xù)太久。

  【林家鴻】,2014

  可能是因為這兒更接近北極的緣故,冬天的白晝異常短,每到我們放學的下午5點,天色就暗下來了,暮色像是小時候打點滴裝在藥瓶里紫紅色的藥水,烏涂涂的灑得到處都是。

  我拎起書包,看著黑壓壓的人群一下子喧鬧著散開,總有幾句中文和著烏鴉的叫聲一起扎到我耳朵里,好像是鋒利的刀片。

  “你聽說沒啊,四級班的那個葉思瑤,好像把徐欣給甩了?!?/p>

  “甩個屁,聽說是她的朋友在中間挑撥離間呢。上次我看見林夢溪她還跟我說,徐欣命是真不好,怎么總遇上這種賤貨?!?/p>

  “對對,我也聽說了,她那個朋友啊,據說以前在在中國是做——”后面的詞被咽下去了。

  “裝什么矜持啊你,不就是校雞嘛——”跟著這個聲音,所有的女生都大笑起來。她借著勁兒,順勢又加上一句,“又不是你做?!?/p>

  冷風排山倒海地灌進衣服里,扎得脖頸一陣陣發(fā)疼。

  等到人全都走干凈了,我才提著書包走出去,微弱的霞光里,所有的樹都像簡筆畫一樣,黑黢黢的,利落帶著狠勁兒。路燈一排排地亮起來了,在還沒褪盡的天光里,發(fā)出寥寥的光芒來。

  蘇鹿提著書包在思瑤班級的門口等著,身影單薄,黃昏里整個學校都空了,到處散發(fā)出冬末春初的灰燼氣味,烏鴉蹲在樹上,被夕陽描出黑色的輪廓,好像剛剛目睹了一個葬禮。

  “干嗎呢?”我往空蕩蕩的教室里看了一眼?!袄锩鏇]人了?!?/p>

  “等我女人?!彼啙嵉鼗卮?。

  “她估計是走了,”我把她手里的書包也提過來,“走吧,回家?!?/p>

  “這——”她猶豫了一下,“我手機找不到了,以前她都是跟我一起回家的,她萬一去了洗手間發(fā)現我走了的話,自己回家該害怕了?!?/p>

  “都5點半了,”我看了一下表,“就算去洗手間也不能這么長時間吧?!?/p>

  然后兩個姑娘腳步輕快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有個人回頭看了一眼,就像發(fā)現新大陸一樣竊竊私語著,那些聽不清是什么卻能判斷肯定不是什么好話的聲音,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螞蟻,擁擠著爬過腳面,爬上后背,整個身體都是麻酥酥的涼意。

  這些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像在國內高中一樣沒完沒了地議論著所有的小事,就像娛記嗅到新聞。在這兒待長一點的就慢慢被打磨得平滑,看到多聳人聽聞的事情都波瀾不驚,就像看戲。

  可是蘇鹿和她們一樣大。

  我看著蘇鹿,她在寂寥的寒風里面無表情,冷峻地好像《殺死比爾》里的栗山千明。

  “別管她們,”我看著她的臉,忍不住又加上一句,“那群老母豬?!?/p>

  “沒事兒,”她忽然笑起來,大大咧咧的拍著我的肩膀,“你們不是都沒信嗎?那他們就等于什么也沒有說一樣。”

  學校的建筑在漸漸濃郁下來的黑暗里變成蟄伏的怪獸。

  “喂,”蘇鹿走在前面蹦蹦跳跳地看著我,“我剛給我的小妞畫了幅畫,你說該擺到我們新家的什么位置好?!?/p>

  我用力地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想起今天中午在圖書館聽到思瑤吵吵鬧鬧的甜美聲音,“小彤幫幫我,我最近急著找房子。”

  “你不是已經找到房子了嗎?”那女生瀟灑地坐在轉椅上,線條干凈得好像鋼筆勾出來的。

  “不是,”思瑤對誰都能特別自然地用出那種撒嬌的語氣,“你知道我的室友是誰嗎?”她猶豫了一下,俯下身去貼在那女生耳朵邊上,好像大聲說出那個名字就把自己玷污了一樣。

  “我×——”轉椅夸張地往后滑了一下,然后那女生同情地拍了拍思瑤的肩,“你真倒霉?!?/p>

  女生怎么生來就能熟練地掌握兩面三刀。

  “你小心點,”我對著我前面的蘇鹿提高了音量喊過去,“思瑤不是什么好人——”

  路上呼嘯過去一輛車,把我的聲音完全掩蓋了,灌木叢里的樹葉沙沙的響,紫紅的夜空里孤獨的飛機閃著淺白的光,從遙遠的上空悲憫地注視著我們這些拋棄了故鄉(xiāng),又被故鄉(xiāng)拋棄的人。

  像是檢閱。

  我看著蘇鹿在遠處唱著一首我忘記了名字的歌,有幾句詞是,讓我們假裝夜空里的飛機是閃爍的流星,這樣我就能在這一刻許下愿望。

  這條路荒涼得好像永遠都不會有盡頭了。

  冬天的風就像一塊磨砂紙一樣,把所有溫暖,所有的美好,全都用力地摩擦干凈。

  【蘇鹿】,2014

  晚上顧驚云又舉辦了宴會,算是給我的告別式,他們煮了火鍋,蘸著自己調出來的,天南海北稀奇古怪的調料,說了些“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之類的詞,便開始旁若無人地打得州撲克。簡意澄也在,不知道為什么,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對,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跟你們說,爺當年可是夜店里泡大的,”顧驚云喝了幾瓶啤酒,臉更白了,笑嘻嘻地捏著一把牌,“不出三局,我至少灌倒這桌上的一個人,你們信不信?!?/p>

  “顧總你別吹了,”賀錦帆笑瞇瞇地往中間的杯子里倒上酒,“跟不跟?”

  顧驚云看了一下自己的牌,“這怎么不跟呢?!彼步又?,那邊簡意澄忽然開了一瓶整瓶的啤酒,決絕地全都倒到了那杯子里,看得全場的人膽戰(zhàn)心驚,“跟不跟?”他冷冷地環(huán)視四周,臉上云蒸霞蔚。

  “這——”賀錦帆愣了,“顧總,他是什么啊?!?/p>

  顧驚云瞇著眼睛看已經發(fā)到桌子上的四張牌,“三個A?估計不是同花兒?!闭f著翻開一張牌,然后順其自然地跟著簡意澄開了一瓶酒。

  “跟吧?!辟R錦帆又打開一瓶,瓶蓋打開噗的一聲,黃乎乎的泡沫泛到桌子上來,所有人都跟著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口氣兒喝下這么多的啤酒,這已經不是在玩兒是在搏命了。桌子上的氣氛變得肅殺,顧驚云笑嘻嘻地問賀錦帆,“你還看不看,你可想好了?!?/p>

  “你等一會兒——”賀錦帆捏緊了手里的牌,低著頭和顧驚云擺擺手,“不跟喝一半兒?!鳖欝@云的聲音還是微微笑著的,賀錦帆咬咬牙,橫下一條心,“跟了——”

  最后一張牌落下來了。黑桃J。

  “亮牌吧,”顧驚云把牌往桌子上輕輕一甩,“順子,三四五六七?!?/p>

  賀錦帆緊緊地捏著手里的牌,不看簡意澄,閉上眼睛擺出了牌,一對J,一對A。他酒量從來不好,這時候看他滿臉凄涼地把手伸到酒瓶子上,像是喝毒藥一樣,擺出一副壯士一去不復還的表情。簡意澄忽然把自己的牌扣過去,“慢著,”他笑盈盈地看著賀錦帆,喉嚨里像滾著一顆圓滑的珠子,“我輸了?!?/p>

  “我×,大哥,你這是找酒喝啊?!鳖欝@云無奈地笑著看他,“看你下那么多注以為你贏定了,原來是炸我們。您是有什么愁事兒——”

  全桌的人都看著簡意澄,看他惡狠狠地把整瓶整瓶的酒都灌進去,那種氣勢簡直是驚心動魄。他倒完了這幾瓶酒,把嘴一抹,渾身軟軟地靠在椅背上,忽然像全身的勁兒都用光了似的,整個臉上的表情都融化了,慢慢滴下來,化成一種凄涼,“錦帆,”他的眼神滿滿地盛著凄楚,盛著宮怨詞里纖弱的月光,“錦帆——”他輕輕地念著這個名字,松散地半躺著,好像電影里唱旦角的虞姬。

  滿桌子的人忽然爆發(fā)出了一陣大笑,好像是在寒風中佇立了好久的人群終于等到了新年的倒計時,煙花震耳欲聾地在空中大鳴大放?!百R錦帆,親一個,賀錦帆,親一個——”有個小孩兒用筷子有節(jié)奏地敲著碗,然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起哄,江琴,瑪麗蓮,顧驚云,甚至林家鴻。我喜歡這種躁動的,帶點暴烈的狂歡,這能讓我感覺到無影無蹤地消散在了人群里,但我看到賀錦帆漲得通紅的臉,咬了咬嘴唇,只跟著他們拍了拍手,畢竟,惹得人難堪,是件不好的事情。

  簡意澄朝著賀錦帆坐了起來,旁若無人地,幾乎是嫵媚地一笑,然后傾盡了全身的力氣倒過去,往他的臉上吻了起來。賀錦帆猛地站起來,扶住簡意澄的肩膀,“你別鬧了,”然后對著顧驚云手足無措地說,“你們別鬧了,他喝醉了,把他送到房間里去——”

  “我沒醉,”簡意澄鎮(zhèn)定自若地看著賀錦帆的臉,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錦帆我沒醉,你看他們笑得多高興啊,我再陪你們玩兒一會兒,就一會兒。”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濃烈的酒味兒混著已經結出油脂的火鍋味兒,讓整個屋子像是熙熙攘攘的市集。賀錦帆深吸了一口氣,捧起他的臉,認真地往他眼睛里面看過去,“老簡你聽我說,”他慢條斯理地講道,“你現在去房間里面,休息一會兒,等到酒醒了,再一起和我們出來玩,好不好?”

  簡意澄愣了一下,好像被摧折的柳條一瞬間靜止在了狂風里。賀錦帆應該是從來沒有用這么溫柔的語氣對他說過話。趁這個愣住的機會,顧驚云和他旁邊一個男孩走上前去,生拉硬拽地把簡意澄往房間里拖,“我沒醉,我根本就沒醉,”他忽然開始猛烈地亂打亂踢,聲嘶力竭地哭喊,“賀錦帆你就是不想看到我,你就是不想看到我——”顧驚云重重地關上房門,帶著一身涼風,坐到我身邊來。

  “我×,這個死基佬就是惡心人來的,真就不該讓他來?!眲偛徘米雷幼顨g的那個小孩兒開口了,江琴站起身來,“別生氣,”她把她杯子里的殘酒放下,“說到底他心里是個小女生。女生嘛,都這樣兒,等我去看看他?!彼涞刈哌M房間里面,沒過一會兒就沖了出來,帶著一身的酒氣和嘔吐物的味道,“咳咳,”她也開始咳嗽起來,“快給我拿個拖把,還有盆,熱水,毛巾全給我拿來,他頭疼得不行吐了一地——”

  我連忙站起身來給她找毛巾,滿屋子的人也都手忙腳亂地找開了,誰也沒聽見外面猛烈的敲門聲,直到思瑤卷著一身的風雪橫刀立馬地沖了進來。

  “蘇鹿!”我看著她,她站在門口,臉被雪凍紅了,緞子一樣的頭發(fā)上還夾著幾片雪花,“你手機到底什么時候充電?我給你打電話你為什么不接!”

  我拿著毛巾停下來了,抬起頭看著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種陌生的東西,像是一把寒光一閃而過,從前那個柔軟快樂的小孩兒消失不見了,她是來質問我的,滿身帶著新鮮的,鋒利的A4紙張的味道,氣勢洶洶地想要割傷人的手。

  “我電話不是這兩天不知道丟在哪兒了嗎?”我站在忙忙碌碌的大廳里,對著她,擠出一個強顏歡笑的表情,“這兩天忙著給我們的新家買家具,也沒顧上這事兒——”我努力地忽視著她眼睛里凜冽的神情,她可能只是聯(lián)系不到我耍脾氣吧。

  “無所謂。”她硬邦邦地丟出這三個字,“反正也打不通,何必再打,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再打電話有什么用?”

  “怎么忽然這么生氣啊,”我深吸一口氣,繞到她面前去,“你這是——”

  “你少裝了蘇鹿,”她像怕接觸到什么病毒似的,抱著臂后退了一步,“你看看你現在,不是過得挺好的嗎?你何必搬家呢?我告訴你,那房子我不住了,你也不用假惺惺地替我跑前跑后,趁早抽個時間把押金還給我!”

  “你什么意思,”我的腦子里面霎時間一片空白,“你這叫放我鴿子,你知道不知道?!?/p>

  “哈哈,”她像個大人一樣,清脆地冷笑了一聲,“你覺得咱倆現在這架勢還能和平相處?”

  我猛然間想起幾天前的晚上徐欣咬牙切齒的語氣,“蘇鹿我要讓你身敗名裂?!边@個念頭像是在我腦子里面撒下一片種子,鋪天蓋地地瘋長起來,“思瑤,”我能聽見我語氣里輕輕地顫抖,“我這就把押金還給你,但是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人和你說了我什么壞話?!?/p>

  她的目光氣急敗壞地閃爍了一下,“不是!沒有!我沒那么無聊!”

  “思瑤你正常點,我是和徐欣鬧了點矛盾——”

  “我用不著聽徐欣說!現在全學校誰不知道你的大名啊,全都傳遍了,”她忍無可忍地把話一口氣兒倒了出來,像是在吐一口滾燙的熱水,“那點事兒還用我再和你說一遍嗎?我真的不想說你,放縱,墮落!你以為你每天夜夜笙歌,認識了這么多人你就很厲害?我告訴你蘇鹿我現在一點兒也看不起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交友不慎?你現在只是在麻痹自己!你睜開眼睛看看,這一屋子的人哪個把你當成朋友了哪個出事了能真幫你——”她的聲音在這個時候了還這么清脆,好像在空蕩蕩的雪地上永無休止地回蕩著。我的腦子里面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充滿了奇怪的,嗡嗡的回聲。

  吵吵鬧鬧的屋子一瞬間寂靜下來了,這種寂靜就像打在鋒利的A4紙上的陽光一樣,泛著尖銳的寒光。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江琴先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打破了這種沉寂,“小姑娘我告訴你,我們能不能真幫上她我不知道,但是首先她這押金就不能還你,因為法律上來講已經簽好9個月的合同了你這是違約,不僅押金收不回來,你得交違約金,”她伸出四個手指,“至少4000美元?!比缓箢欝@云斜靠在凳子上悠然地吐出一個煙圈兒,“就是,丫頭,你瞎嚷嚷什么啊,她跟我們在一起就是放縱墮落啦?我們能把她拐賣啦?她要真出事兒了我們全屋子的人都能為她拼命——”

  “你現在人緣兒真好啊,”她像恍然大悟似的,慢慢地點了點頭,然后環(huán)視了一圈兒,“認識了這么多的,江湖兒女——”江湖兒女這幾個字不是說出來的,是罵出來的,明明白白地和“人渣”“敗類”這一類的詞畫上了等號。

  蘇鹿,你代表著你身后的所有人你現在必須得上了——我平靜了一下語氣,吐出來干冷的、像被凍裂了一樣的聲音,“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不想住了你就直說,千辛萬苦找的房子本來也沒指望過你?!?/p>

  其實我本來想說的是,“就你這種神經病犯不著演這出戲來惡心我們這一屋子人,真是怪不得被以前同學孤立,老老實實對著徐欣犯賤惡心他去吧?!蔽抑涝趺茨茏钔纯炝芾斓亟o她一刀,可是我最后還是忍住了。不管怎么樣,她是思瑤不是別人。

  她發(fā)瘋似的,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你好好看看吧,整個學校里誰還當你是個正正經經的女孩兒?你懂不懂矜持兩個字怎么寫,我告訴過你我最討厭什么,我最討厭的就是像你現在這種人你簡直不要臉!”她激動地深深呼吸了一下,用奇怪的神色看著我,“不就是徐欣追我,你沒人追,你犯得著把張伊澤的事兒都告訴他?對,我是曾經喜歡過張伊澤沒錯,但我早就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F在我和徐欣比以前更好了。”她冷笑一聲,“您老人家是不是很失望?”

  “你說什么?”我全都聽明白了,心里卻異乎尋常的空。江琴好像坐在沙發(fā)上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覺得整件事情都很荒唐。我想上去拉她一下,但卻不知道為什么伸不出手?!拔覀冋J識這么久了,在你心里我就是這種人。”像是有一大壺沸騰的水慢慢地倒在了冰上,白氣從我的胸腔里漫上來?!拔抑皩δ阌卸嗪?,說到底卻比不上一個徐欣。”

  她靜靜地看著我。房間里的燈光像是被燒熱了那樣嗡嗡的響。

  有那么一瞬間我曾經如釋重負,以為我們已經冰釋前嫌了,馬上就能坐下來慢慢地談。直到她急促地抽動了一下肩膀,似乎是在笑。

  “對,你比不上他。他知道單純地對人好,你做什么都要回報。他整天宅在家里打游戲沒幾個朋友,你認識這么多的江湖兒女。就因為你比不上他,你就要在背后造謠,破壞我們的關系?”思瑤的眼神里沾上了一點人世間的東西。怨恨,眷戀,傷心——總之看起來和以前一點都不一樣了,再也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思瑤?!澳阒恢垃F在我都不好意思說我認識你,你告訴我,你從哪兒還能看出來你是個16歲的孩子?舉止?態(tài)度?還是最普通的著裝?”

  這句話像一把刀一樣,狠狠地在我腦子里不斷攪動著,一瞬間我腦子里的馬蜂窩嗡的一下炸開了,黑夜被一道閃電一樣的白光照成了白天。這是我初中的課堂上,我身邊的同學全都穿著裹尸布一樣的校服,搖搖晃晃地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行尸走肉,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他們臉上僵硬的白色了嗎?我的初中班主任在課堂上用尖銳的、刺耳的聲音指著我,“你一個女生怎么就不知道矜持呢?你穿的跟大家都不一樣你是想勾引誰?你看看你的著裝像個學生嗎?我告訴你們吧,穿成她這樣就是不要臉,耍賤——”滿屋子鋪天蓋地的,促狹的笑聲從四面八方擠過來,那種氣勢磅礴的殘忍足夠把生鐵都擠壓成萎縮的一個小球,足夠掐住你的脖子直到窒息,直到你的五臟六腑全都燒起來,天藍得真蒼涼啊,真凜冽啊,我已經聽到尸群開始饕餮大餐地、喜悅地磨牙聲了,好,好,你們都是對的那憑什么我和你們不一樣就是錯的呢,已經5000年了,這個國度從來就沒有變過,每個人都得被孔孟典籍程朱理學一層一層地刷到墻上變成個僵白堅硬的浮尸,連衣著都是有等級之分的散發(fā)著濃厚的紙漿油漆味兒,這個世界為什么那么野蠻呢?

  思瑤,你告訴我,你和他們都是一樣的嗎?

  “你閉嘴!”我聽見了一種類似動物的,聲嘶力竭的尖叫,隨后意識到這個可怕的聲音是從我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我胡亂地抄起手邊的什么東西,也許是思瑤的書包,劈頭蓋臉地朝她臉上打了過去。視線里的一切變成了刺眼的白色,好像有一只猛獸在什么地方復活了過來,瘋狂地仰天長嘯。4年前我一個人站在空空蕩蕩的走廊里,上課鈴聲清脆地在耳膜上刮來刮去。所有人都遠去了,除了秋風。班主任那個婊子不大不小的笑聲從走廊盡頭傳過來,“她媽媽就是那樣,什么樣的媽媽就能有什么樣的女兒?!蹦菚r候的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來著?對了,你們都該下十八層地獄。

  你們都該下十八層地獄,我說到做到。

  “蘇鹿!”我的兩只腳忽然離地了,顧驚云從后面整個地把我抱了起來。我像是從高處墜落了似的,感到一陣翻天覆地的眩暈,白色漸漸地退去了,眼前的世界搖搖晃晃地恢復了正常,我被顧驚云身上海浪一樣的香味包裹住了,“行了,”他在我耳邊低聲地,用力地說,“你快把她給弄死了——”

  我忍著眩暈,茫然地甩了甩頭,看見思瑤在我面前擋著臉,嘴角滲出一絲血跡,可能是被卷紙夾的尖角劃出來的,滿屋的人都在靜靜地看著我,濃烈的酒味,殘羹冷飯油膩的氣味,屋子里木屑溫暖的氣味,一切都卷土重來。被當作兇器的書包啪地掉了下去,我看著我的手,手掌發(fā)紅,不斷地顫抖著,思瑤滿臉憋得通紅,扶著鍋臺,慢慢地站了起來,她把書包整個地倒過去,里面的玻璃碎片夾著幾滴水灑了出來,那是徐欣送她的水晶球,她蹲下身去收拾滿地濕漉漉的紙頁,嘴角滴下的一滴血像是堆了雪的墳頭上冶艷的梅花,然后重重地頓了一下書包,抬起頭,用盡全身力氣瞪了我一眼,那個眼神攪雜著憤恨,羞辱,恩斷義絕,好像是個誓死不當俘虜的將領用血寫下來的絕命書。我終于知道,我已經徹徹底底地失去她了。

  天哪,蘇鹿,你好好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她頭也不回地拉開門跑進了風雪里。滿屋子里剩下了肅穆的寂靜,好像剛剛參加過一場葬禮。

  隔了漫長的好像一個世紀的時間,江琴終于開了口,“都愣著干什么啊,”她努力地維持著笑嘻嘻的聲音,“那小逗B,打了白打,蘇鹿你可千萬別給她押金,這不合法,一點兒道理都沒有?!?/p>

  “對,”瑪麗蓮瞇著眼睛,嫵媚地笑笑,“反正我剛才聽她說話就不順耳,到時候她要真敢報警,我們就說都沒看見,是她自己掐的想要誣賴我們蘇鹿。”

  “別看我?!绷旨银檶χ?,誠懇地笑,“我是真什么也沒看見?!?/p>

  我一下子跌坐在一個被撞歪了的椅子上,那是無人清理的戰(zhàn)場的廢墟,然后從桌子上隨手拿起一個酒瓶,一杯接一杯地給自己倒上,三四杯下肚的時候我才發(fā)現那不是啤酒是45度的杰克丹尼,我管它呢,現在除了喝酒我還能做什么呢,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說的原來是這么回事兒啊。顧驚云在我旁邊坐下來,我對著他木然地笑笑,“你說得對,”我的聲音是從來沒有過的干澀,“他們有的是辦法把你逼瘋。”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在眼眶里死死憋著的眼淚忽然刷地一下淌下來了,我想起來思瑤在一個潔白的下午朝我歡快地扔著雪球,陽光盛大地照下來就像一個安靜的節(jié)日,我是深北方長大的孩子,她打不過我,沒一會兒沒戴手套的那只小手就凍得通紅,我看著她不忍心就把兩個手套都扔給她任她追著我跑,那天的雪真寒冷啊,脆生生的凍得你臉都僵硬了,她追了一會兒忽然停下了,我上去問她怎么了她就忽然用力地抱住我,她說她初中那些同學都孤立她,從小到大我是第一個對她這么好的女生,她認認真真地說如果我是個男的她就肯定和我在一起。我從來沒被一個妞兒抱得這么緊過,我能聽見她重重的心跳聲。她干凈得就像新鮮的牛奶一樣。

  我給她炸蘋果的時候濃郁厚重的香味,她被嚇到了無助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甜美歡喜的聲音,她未經世事的潔凈的臉,她柔軟的小手,她像雪地里的小兔子一樣毛茸茸的眼神,她和我吵吵嚷嚷地講著張伊澤的各種小事兒,她真心實意地祝福我和那個傻×有美好未來,她就像一塊一點兒也沒被潑上顏色的綢子一樣,我還曾經說過我要為她擋下所有人世間骯臟復雜的感情,我得保護她,這些事情就像紙頁一樣被嘩啦嘩啦地翻動著,一天一地的陽光后面是風悲愴的,高遠的回聲。心臟像是被扯開了一個大口子一樣,這些悲愴的風就都呼啦啦地灌進來了,不停地向上走堵住我的呼吸。

  媽的蘇鹿你是個罪犯。你十惡不赦罪不可恕罪大惡極。你去死吧。你趕快去死吧。

  顧驚云把我攬在懷里的時候我才發(fā)現我一直沒放下手中的酒,屋子里的人已經快散盡了,不知道是誰開了電腦,放了《喜愛夜蒲》的主題歌,充滿了電子音樂的迷幻鼓點,四周的喧鬧就像一場快要落幕了的電影,吵吵嚷嚷的變成了背景?!跋蜃?,向右,將身體融入呢個節(jié)奏——”滾吧,該死的香港佬。我在心里惡狠狠地想。

  “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覺得沒意思?”顧驚云捧起我的臉來,給我擦去淚水,我咬著嘴唇,剛才的酒真濃啊,我怎么連呼吸都帶著酒精味兒了呢?!斑@就是特色,每天就是吃吃吃,培養(yǎng)出幾百頭猛將,鼓掌會比較有力度?!彼孟癜l(fā)現了什么秘密一樣,俯在我的耳邊笑起來。

  “對了,給你看個好玩兒的東西?!彼掷锖鋈蛔兂鰞蓮埮苼?,像是個舞臺上光彩奪目的魔術師,“還記得剛才賭那局大的么,簡意澄直接就喝了酒,根本就沒讓我們看牌,上一局的底牌是J,A,4,5,6,我記得特別清楚,但簡意澄的牌,7,8,居然是個同花順,所以他贏了,估計他當時是想灌我沒想到賀錦帆輸了——”

  我忽然記起之前我們是在玩牌的,這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了一樣,“你就吃喝嫖賭抽在行——”我說話的聲音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來破涕為笑幾個字,然后忽然想起來,思瑤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她的聲音那么甜美,比我的好聽多了。

  “蘇鹿你記住,以后思瑤對你來說就是閑雜人等了,別去管她?!彼穆曇舳忌硢×耍砩系南闼断袷且魂囈魂嚨暮@艘粯?,席卷過來,一層層地破滅在沙灘上,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這兩種氣味混在一起,讓我好像坐在風浪里的木船上。

  我努力地睜大著眼睛看著他,隔了模糊的眼淚,好像是隔了無數的歲月,周遭的一切景物都被打磨出圓潤的光,香港佬還在沒完沒了地唱著,“My Bonnie,partners in crime,We’ll be together for the whole night.”咚咚咚的鼓點敲著兵荒馬亂敲著歌舞升平,頭頂上暖黃色的燈光也搖晃起來,這是一座孤島。

  “真的,”他把我攬過去,抱緊我,“這個世界的閑雜人等太多了,你管不過來的?!蔽矣X得眼淚順流而下淌到了嘴唇上,真丟人啊,換了個甜美的女聲在不斷地唱,“你故意接近我的腳步,香檳開得正好,我獻上更自信的態(tài)度,這個我為午夜以后制造——”我恍惚看見家里的春聯(lián)灑了金粉,菜的香味足足的,鞭炮噼噼啪啪地點起來了,燈籠暈出個豐潤的紅色影兒來,描金繡鳳的糖盒里面裝著一粒粒的蜜棗,臘八蒜泡在醋里,在陽光下曬久了泛出嫩嫩的綠色,韭菜和著豬肉熱熱鬧鬧的香味,焰火,那才是真正的花好月圓。你們這些美國佬過的也叫年?你們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能感覺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著濃重的夜色的氣息,往我左耳席卷過來,“顧驚云你醉了,”我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你怎么醉得比我還厲害?!毕愀廴碎_始唱Rap了,“The beat carry me into another world,Venus DeMilo now is my special girl.(節(jié)奏帶我進入另一個世界,愛神維納斯是我特別的女孩)”房屋里的夜色,成千上萬個細小的分子,它們就像水泡一樣向上漂浮,爭先恐后地活過來了,我嘆了一口氣笑著看著他,眼角不自覺地流出了點霞光,怎么都收不回來,“離我這么近,你就不怕我掐死你?”

  “我怕什么,”他笑了,然后深深地凝視著我。“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他壓低了聲音,“從前有個混蛋,他是個紈绔子弟,過了十八年花天酒地的日子,辦了無數混蛋的事兒,后來遭了報應,他們家破了產,然后,他爸爸,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夜風,臉上還是輕輕笑著的,眼睛里卻全都是閃閃亮亮的玻璃碎片,“他每天都想著死,試了各種辦法,最后卻還是卑賤地活下來了??稍趺椿钅??他就甩了原來的女朋友,一邊找了份黑工,一邊傍上了一個富婆。每天卑躬屈膝地出賣自己的靈魂,不對,他早就沒有靈魂了,他每天早上看著鏡子里的人就覺得惡心?!蔽铱吹剿氖终?,指節(jié),全都死死地扣著,扣得發(fā)白,“他已經活在地獄里面了,死后還要下地獄,他想,就用自己的余生一點點地贖罪吧,可當他真的賺夠了錢,早就足夠還給那個富婆了,他才發(fā)現,有的事兒,真的不是錢的問題,比如說,是良心,有的東西人要是欠著別人了就注定他媽一輩子欠著——”他的玩世不恭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一棵蒼白的樹一樣,在狂風暴雨里不斷地顫抖著,聲音里面有種深深的悲戚,“而且他連贖罪,都贖得那么自私,那么惡心,那么不徹底,他本來早就應該心如死灰了可是他連最凡俗的一點點‘愛’都割舍不了,你說他是不是已經,無藥可救了?”

  酒味攪著倦意從我的腳底涌上來,除卻那些已經粉身碎骨的海浪的遼闊香氣,他的衣服上有果香味,混著蜜和貴重絲綢的味道,凜冽的空氣從外面滲過來,我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去安慰他,應該告訴他我永遠都不會看不起你我現在更不會,可我卻不由自主地,漫不經心地跟著音樂哼起歌來?!澳阄依^續(xù)繼續(xù)跳舞,眼里閃光將我升高。我報以甜笑來控訴,不應,一杯醉倒,為午夜以后制造——”

  他一點一滴地,深深地看著我,滿眼不知道什么時候布滿了血絲,像個窮途末路的賭徒望著自己不離不棄的親人。我散亂地唱著歌,時高時低,毫無節(jié)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我心里清楚得很,但是早就站不起來邁不動步子了,顧驚云啊,我看著他在心里想,我不僅不會因為這個看不起你反而覺得你活下來了真是厲害,你根本就不該心如死灰你應該漂漂亮亮地活下去,只不過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得把徐欣的問題解決了,我得去搞清楚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恨究竟都是怎么回事,我還得學著控制我心里的那頭猛獸——我剛剛發(fā)現它的存在,可我以后就得和它作戰(zhàn)了,你聽啊,它殺氣騰騰的,還揮舞著利爪。

  “你我繼續(xù)繼續(xù)跳舞,氣派觸感竟這么好,縱有美貌更是懊惱,怎么輸給你好,共你墮進夜與霧——”

  我還有好多話想說,但酒精像是海浪一樣卷上來,我已經什么都說不出口了,窗外寒冷凜冽的空氣在推動著我前進,紅色,紅色,是卡門裙擺上的那抹紅色,節(jié)奏也被上了顏色,變得明亮刺眼,在他的注視里我覺得這個世界這么完好地將我融入其中,變成海浪,變成夕陽,變成哥特式教堂上某一塊顏色耀眼的玻璃花窗——對,蘇鹿,你就承認了吧,你在等待,你在等待你所有的設想與現實重合。我仰起臉對他微笑了一下,說不清是天真地還是慘淡地,我的臉已經麻木了,只靜靜地聽著那個香港人手忙腳亂地唱著“見到你一刻感覺就快休克本來追女仔都有啲心得——”來吧,我就讓你見見,什么是真正的飛蛾撲火。

  “一陣間去邊度,飲多兩杯就知道,時間仲早醉仲好,最好你投入我懷抱——”

  他低下頭,吻上我的唇。我的靈魂在這一刻順利地分崩離析。這就是了,蘇鹿你徹底完蛋了,你已經背叛了思瑤背叛了徐慶春背叛了宴席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你自己,從此之后你不僅要和你自己心里的那頭野獸作戰(zhàn)你還要和整個世界作戰(zhàn)了,你已經向全世界宣戰(zhàn)你從此之后得以命換命了你知道不知道——

  “氣氛已經熱到爆燈,完全感受到你體溫,盡情開心,煙花插住香檳,燃燒呢一刻又使乜太認真——”

  我不管了,我全都不管了,世界,你來吧,對我宣判吧,聽到了外面的風拍打著窗戶的聲音嗎?那是卡門序曲開場之前宏大的交響樂,愛情是吉普賽人的孩子,無法無天,它唱著粉身碎骨,唱著死??吹教栐谝箍绽镅钡膰姳《隽藛??太陽是活的,它活蹦亂跳地升起來,它是有生命的,就像是你的心臟被刺了一刀濺出來的血一樣,生猛的,滾燙的,還帶著甜腥味兒,我已經決定好跟著它同歸于盡一起融化掉了,融化成一種燦爛的液體,永遠都不會寒冷,還能聽見自己咕嘟咕嘟的沸騰。喂,顧驚云,你有異議嗎?我們從此就只能昂首踏步地朝著泥石俱下的洪流里走過去了,就只能準備好面對那些亂糟糟的情仇,殺戮,罪孽了,就只能別無選擇地相依為命了——

  這個世界曾經簇新過,明亮過,但我們被拋在了后面,那些歡聲笑語,節(jié)奏重重的爵士樂鼓點聲,悠長纏綿的歌聲,洋人小孩的笑鬧,焰火點燃時壯美絕倫的聲音,夕陽像一幅絹畫撕拉一聲扯開的聲音,都聽不到了。這首歌終于結束了,好像是嘩啦啦地關上了一扇沉重的鐵門。我把臉埋在顧驚云的懷里,聽著世界陷入黑暗沉寂之前的,最后的轟隆隆一聲巨響。

  “Welcome,to the wonderland.(歡迎來到美妙仙境)”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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